无奈的爱
三十岁那年,弟弟小刚终于谈了个女朋友,我记得那天他兴冲冲地回家,满脸通红地宣布这个消息。
"哥,我要结婚了。"
我愣了一下,放下手中的报纸:"你说什么?"
"我说,我要结婚了。"
我没想到,这句话竟成了一场风波的开始。
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,东北的料峭春寒还未完全褪去。
我家住在辽宁一个小县城,父亲早年去世,留下母亲一人拉扯我和弟弟。
那些年,母亲起早贪黑,在县里的棉纺织厂做挡车工,天不亮就骑着她那辆"永久"牌自行车去上班,晚上常常加班到十点多才回家。
为了省钱,她总是自己缝补衣服,从不买新的。
那双粗糙的手上,总是有几个被针扎过的小洞,但她从不叫苦。
冬天的时候,她常常站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中等末班车,就为了少花几毛钱打的。
"钱不容易挣,能省就省。"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我大学毕业后在县里的中学教书,日子过得还算安稳。
小刚比我小五岁,在县里的机械厂当钳工,虽然工资不高,但胜在有一技之长,厂里的师傅都夸他手巧。
那年他二十五岁,周围同龄人早都成家立业了,就他还是光棍一个。
母亲常唠叨:"你看隔壁王大娘家儿子,都抱孙子了,咱家小刚连个对象都没有。"
所以当小刚说要结婚时,我们全家都喜出望外。
小刚的女朋友叫丽丽,是隔壁街道的姑娘,在县农业银行上班,刚从財经学校毕业不久。
丽丽生得白净秀气,说话声音柔柔的,做事麻利,一看就是个细心人。
我第一眼看到就挺满意,心想弟弟有福气,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。
可母亲却不这么想。
丽丽第一次来我家,穿着简单的碎花连衣裙,手里提着一盒"稻香村"的点心。
母亲热情地张罗着饭菜,表面看不出什么,但我注意到她时不时打量丽丽,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审视。

吃完接风饭,母亲就把我拉到一边,皱着眉头说:"这姑娘看着倒是不错,可现在谁家结婚不得准备套房子、一辆车?她家有个什么条件?"
"妈,现在是九十年代了,不讲究这些了。"我试图劝她,"再说了,小两口自己过日子,慢慢攒钱买不就得了。"
"你懂什么!"母亲瞪了我一眼,手里的粗布手绢揉搓得更紧了,"你不懂现在年轻人。"
"没有房子车子,小两口怎么开始生活?我不能看着小刚跟着受苦!"
我叹了口气,知道母亲又钻进了她的"死胡同"。
在她眼里,儿女的幸福就是物质上的丰裕,因为她吃过太多苦,怕我们重蹈覆辙。
接下来的日子,母亲时不时就要提一嘴房子车子的事。
每当丽丽来我家,母亲总会有意无意地提到:"现在县里新开发的小区不错,听说一平才两千多,早买早好。"
或者:"小王家前段时间给儿子买了辆夏利,才三万多,多体面啊!"
丽丽每次听到这些话,脸上的笑容就会僵住,眼神闪烁,但她从不顶撞,只是轻轻地"嗯"一声。
有一次,我碰到丽丽从我家出来,眼圈红红的。
我拦住她:"丽丽,我妈说话直,你别往心里去。"
她勉强笑了笑:"没事的,赵老师。我知道阿姨是为小刚好。"
可我知道,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小刚每天下班后就往丽丽家跑,有时候晚上十点多才回来。
母亲总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,手里攥着那个已经褪色的粗布手绢,一边看电视一边唠叨:"这么晚了,还不回家,要累死我这个老婆子啊!"
我心里清楚,她不是真的担心小刚的安全,而是怕他跟丽丽感情越来越深,最后无法挽回。
有天晚上,小刚敲开我的门,眼圈发红。
窗外的雨点敲打着玻璃,仿佛也在为弟弟的婚事发愁。
"哥,丽丽说她受不了了。"小刚坐在我床边,声音哽咽,"妈天天暗示她买房买车,她家哪有那条件啊?她爸妈都是普通工人,供她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。"

我看着弟弟痛苦的样子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这些年,我看着他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大小伙子,从来没见他这么难过过。
东北的春夜还带着寒气,我从柜子里拿出珍藏的"二锅头",倒了两杯,递给他一杯。
"来,喝点,暖暖身子。"
小刚一口气喝完,眼泪就下来了:"哥,我该怎么办?妈这么反对,丽丽又受不了这个气,我夹在中间,真是左右为难。"
我拍拍他的肩膀,心里也没底:"我去跟丽丽谈谈。"
第二天,我约丽丽在厂区旁边的小公园见面。
初春的柳枝刚冒出嫩绿,风里还带着一丝凉意。
公园里有几对老人在打太极,还有几个孩子在草地上放风筝。
丽丽穿着单位发的米色制服,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,那是她母亲亲手缝制的,上面绣着几朵小花,据说是她十八岁生日时母亲送的礼物,她一直随身带着。
"赵老师,找我有事吗?"她声音轻轻的,眼睛里带着疑问。
我有些不知从何说起,最后只能直截了当:"丽丽,关于你和小刚的事,我想和你聊聊。"
丽丽低下头,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个小布包。
"我知道我妈这段时间对你要求挺多的,可能让你不舒服了。"我斟酌着词句,"她年轻时候吃了太多苦,所以特别希望儿女能过上好日子。"
"我明白的,赵老师。"丽丽抬起头,眼睛里闪着泪光,"我没怪阿姨,我知道她是为小刚好。可是我家条件有限,买不起房子和车子,这是事实。"
"丽丽,我知道这事难为你了。"我叹了口气,看着远处飘荡的风筝,"我妈她就是这个性格,倔得很。其实我们也劝过她,但是没用。"
我顿了顿,最后还是说出了那个我自己都不忍心说的建议:"要不,你们先分开一段时间,等我慢慢做她工作?"

丽丽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,但她很快用手帕擦干,红了眼眶,点点头:"我明白了。赵老师,谢谢你。"
她站起身,把那个小布包紧紧地攥在手里:"请你告诉小刚,我很爱他,但是我不能让他为难。如果有缘分,我们会再见面的。"
说完,她快步离开了,背影有些摇晃。
我坐在长椅上,望着她远去的背影,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。
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,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。
当晚,丽丽真的提出了分手,弟弟像断了线的风筝,整夜没回家。
母亲坐立不安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。
"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?都十一点了!"她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手绢,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。
"妈,您别担心,小刚已经是大人了,能照顾好自己。"我试图安慰她,却也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。
"都怪我,都怪我。"母亲突然自责起来,"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?"
我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看着墙上父亲的黑白照片,不知道如果他还在,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。
母亲站在窗前,不停地往外张望,眼里满是焦急。
"这孩子,这是要急死我啊!他从小最听话了,从来没这样过。"
看到母亲这样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每当我和小刚吵架,母亲总会拿出一个小木盒,里面装着几块糖,分给我们,说:"亲兄弟,明算账,有什么说不开的?"
那个小木盒是父亲生前做的,上面雕着几朵牡丹花,是他们的结婚纪念物。
现在,那个木盒还放在母亲的柜子里,只是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。
第三天早上,弟弟回来了,脸色苍白,眼睛红肿,身上还带着酒气。
母亲一看到他,立刻冲上去:"你去哪儿了?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?"
小刚不说话,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,眼神空洞。
母亲看到他这样,突然老泪纵横。
"小刚,是妈错了。"她拉着小刚的手,声音哽咽,"妈不该那样对丽丽,是妈不好。"

小刚转过头,眼中透出一丝惊讶,但很快又黯淡下去:"晚了,她已经不要我了。"
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张照片,是他和丽丽在公园拍的合影,照片已经皱巴巴的,好像被捏过很多次。
母亲看着照片,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原来,母亲只是怕儿子吃苦。
她拉着小刚的手,让他坐下,讲起了过去的事:"你爸走得早,留下咱们孤儿寡母,我没文化,只能做些苦力活。"
"那些年,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饱,你还记得吗?冬天没钱买煤,咱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取暖。"
"有一次你发高烧,我抱着你走了五里地去医院,因为没钱坐车。"
母亲说着说着,从柜子里拿出那个小木盒,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尘:"这是你爸留下的唯一值钱东西,我一直想等你结婚时送给你。"
她打开盒子,里面已经不是糖果,而是几张存折和一些首饰。
"我这些年攒的钱,还有你奶奶留下的几件首饰,本想着给你娶媳妇用的。"
"我不是嫌弃丽丽,我就是怕你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像我当年一样辛苦。"
听完这话,我明白了母亲的苦心。
她不是真的要求丽丽买房买车,只是想确保儿子以后的生活无忧。
小刚也呆住了,眼泪顺着脸颊流下:"妈,您不该瞒着我们。"
母亲摇摇头:"我想给你们惊喜。可没想到,反倒把好事变成了坏事。"
看着这一幕,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这个家缺的不是钱,而是坦诚的沟通。
第二天,我找到丽丽,她正在银行柜台工作。
看到我,她明显愣了一下,但很快恢复专业微笑:"赵老师,您有什么业务要办理吗?"
"丽丽,下班后能谈谈吗?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。"
她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。
下班后,我们在银行旁边的小茶馆坐下。
茶馆老板是个地道的东北人,说话大嗓门:"来嘞,两位要点啥?咱这大碴子茶可是地道的!"

我点了两杯花茶,然后向丽丽讲述了父亲含辛茹苦的往事,还有母亲这些年的不易。
"其实我妈从没嫌弃过你,她只是太爱小刚了,怕他吃苦。"
我把母亲的木盒拿出来,放在桌上:"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,里面有她这些年攒的钱和一些首饰,她说,这些都是给你和小刚的。"
丽丽惊讶地看着木盒,眼中流下了眼泪:"我从没怪过阿姨,我知道她是为小刚好。其实我爸妈也一直劝我分手,说攀不上你们家。"
"没这回事!"我急忙说,"在我们家眼里,你就是最好的姑娘。"
丽丽抹了抹眼泪,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微笑:"赵老师,我能再见见小刚吗?"
"当然!他现在可想你了,整天闷闷不乐,连厂里的师傅都说他工作失神,差点出事故。"
听我这么说,丽丽既心疼又有点小得意:"他真是个傻子。"
我看着她脸上重新焕发的光彩,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有时候,生活就是这样,一场误会可能会让人失去最珍贵的东西,而一次坦诚的交流却能挽回一切。
回家路上,春风拂面,柳絮飘飘,我忽然觉得这座小城也变得可爱起来了。
三个月后,小刚和丽丽的婚礼在厂区的礼堂举行。
那天,阳光明媚,礼堂里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。
桌上摆着东北特色的"八大碗",还有象征着团圆的饺子。
小刚穿着一身簇新的西装,丽丽则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,那是用母亲珍藏多年的料子改的。
母亲穿着她那件珍藏多年的蓝色旗袍,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封套,那是她特意去照相馆定做的。
仪式结束后,她走到新人面前,将封套交给丽丽。
"闺女,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,不多,算是给你们的新婚礼物。"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,但眼神坚定。
丽丽惊讶地接过来,打开一看,是一本存折。

她连忙推辞:"阿姨,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要。"
母亲握着两人的手,眼中闪着泪光:"傻孩子,你现在是我儿媳妇了,这些都是你应得的。"
她深吸一口气,看着满屋子的亲朋好友:"幸福不是靠钱买的,是靠两个人一起挣出来的。我这一辈子没念过多少书,但我懂得一个道理:家和万事兴。"
小刚抱住母亲,声音哽咽:"妈,您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待丽丽,不会让您失望的。"
丽丽也上前,轻轻抱住了母亲:"阿姨,谢谢您接纳我。我会和小刚一起,好好孝敬您的。"
母亲笑着点点头,眼中噙着泪水。
这时,丽丽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布包,从里面取出一枚古旧的玉佩:"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,说是传家宝,能保佑家人平安。阿姨,我想送给您。"
母亲愣了一下,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,眼泪再也忍不住:"好孩子,好孩子..."
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照在三人身上,那一刻,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。
婚礼散场后,我站在礼堂门口,看着远处的山峦和袅袅炊烟。
忽然想起多年前父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:"小赵啊,人这一辈子,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钱,而是身边有爱你的人,和你爱的人。"
当时我不明白,现在才真正懂得。
夕阳西下,晚风习习,我看到母亲、弟弟和新媳妇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,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。
而我知道,在这条路的尽头,是我们新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