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餐的备注
"屏幕亮了一下,我看到自己在李大勇群里的备注——'穷酸老师'。"我愣住了,筷子夹着的那块红烧肉停在半空。
那一刻,包厢里的喧嚣仿佛远去,只剩下我和那三个刺眼的字。
手指微微发颤,我轻轻放下筷子,强作镇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。
我叫周国强,是市二中的语文老师,从教三十年了。
这次是八五届工厂子弟班同学聚会,我们这些人都是从国营厂矿区里走出来的孩子。
那时候家家清贫,一家人挤在不足四十平的筒子楼里,倒也其乐融融。
每到周末,大院里的孩子们就凑在一起踢毽子、玩陀螺,有时还用废弃的纸壳子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。
大人们则搬着小马扎坐在槐树下,一边摇着蒲扇,一边拉家常,日子虽苦却也有滋有味。
李大勇家和我家是对门邻居,当年他爹是轧钢厂的车间主任,我爹是普通钳工,两家人常走动。
记得那会儿闹饥荒,我家连续吃了半个月的窝头,是李大勇妈给我家送来几斤白面,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久违的面条香。
如今的李大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留着平头,穿着补丁裤子的瘦小子了。
他现在是远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,一身阿玛尼西装,手腕上戴着金光闪闪的百达翡丽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的肉堆出了成功人士的派头。
他身边坐着的赵建国,当年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,现在开了连锁超市,听说家产上千万,腰缠万贯。
还有做外贸的张明、跑官场的王海涛,个个都混得风光无限。
唯独我,还是老样子,一身半旧西装,发际线后退,皮鞋早已褪色,活脱脱一副老教书匠的模样。
"国强,来来来,尝尝这个澳洲龙虾,两千多一只呢!保证你在学校食堂吃不到这个!"李大勇热情地向我推荐,声音大得让隔壁桌都能听见。

我笑笑,只夹了点青菜和一小块豆腐。
"哎呀,别光吃素啊,来点肉!"赵建国一边说着,一边给我夹了块红烧肉。
每次他们点这些贵得离谱的菜,我就在心里默默算计着:这顿饭钱够我资助两个贫困生半个月的生活费了。
其实我不是不想吃,只是这么些年来,节俭已经成了我的习惯。
八十年代末,我们这批大学生毕业时,国家分配还算不错,我被分到了市二中任教。
那时候,大家羡慕我这个"铁饭碗",可谁又能想到,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一来,多少工人连饭碗都保不住了。
李大勇他爹的轧钢厂破产了,一家人陷入困境;赵建国的父母双双下岗,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。
而我,虽然工资不高,但日子过得还算稳当。
那些年,我省吃俭用,接济了不少同学家庭。
后来,市场经济大潮来临,有胆识有魄力的人纷纷下海经商。
李大勇从倒卖电器开始,慢慢做到了房地产;赵建国则从一个小卖部起家,发展成了连锁超市。
而我,依然守着三尺讲台,像父辈一样,平淡而踏实地生活着。
菜一上桌,他们就不停转动餐桌,将山珍海味转到我面前。
我不好意思推辞,只好象征性地夹一点,再加上我确实吃不惯这些名贵食材,总觉得不如家常菜来得实在。
正巧这时,坐我对面的张丽拿出手机回信息,屏幕上跳出群聊界面,我的名字旁边那三个刺眼的字格外醒目——"穷酸老师"。
心头一阵刺痛,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我低下头,假装没看见,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盘子里的青菜。

耳边是同学们谈论着股票、房产和投资的热闹声音,那些数字对我而言遥不可及。
他们动辄谈论几百万上千万的生意,而我这个月才刚给自己添置了一件一百八十元的衬衫,还在犹豫要不要买。
"国强,你这些年在学校怎么样?"班长钱志明问我,他现在是区教育局的一名中层干部。
"挺好的,教书育人,平平淡淡。"我笑着回答。
"哎,当年咱们班第一名,高考状元,结果当了一辈子教书匠,这不是埋没人才嘛!"李大勇大声说道,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。
我也跟着笑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在他们眼里,我这三十年来似乎一事无成,没有显赫的职位,没有丰厚的财富,连个像样的爱好都没有。
席间,我借故去洗手间,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。
确实,这身打扮在满堂锦衣之中显得格格不入。
头发已经花白,眼角的皱纹也深了,那副老式眼镜更是显得我老态龙钟。
厕所隔间里,我听见李大勇和赵建国的对话,声音不大,却清晰入耳。
"国强还是那么抠门,看他吃饭那样子,好像我们请他吃了他家大米似的。"李大勇说。
"是啊,教书匠就这德行,小家子气,穷酸样。当年咱们厂区里那些老教师不也这样,整天抠抠搜搜的。"赵建国附和道。
"每次聚会他都这样,夹菜都不好意思多夹一筷子,上次我们去打高尔夫,他连球杆都不肯租,说什么'看看就行',搞得大家多没面子。"
"你别说,他这人精打细算惯了,听说前几年买了套小房子,每天骑着老凤凰自行车上下班,省油钱呢。"
"嗐,就他那点工资,省半辈子也就那样了。老话说得好,'穷教书,富守财',可他两样都没占上。"

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。
他们不知道,我每月工资三分之一都给了那些贫困学生。
前年为给白血病学生小李捐款,我卖掉了父亲留下的老怀表;去年冬天,我把给自己买的羽绒服钱给了山区女孩小兰交学费。
他们也不知道,我那套"小房子"是市郊的老旧小区,当初买它只是为了离学校近些。
而那辆"老凤凰"自行车,是我教了二十年后,学生们集资送给我的礼物,我一直骑着它,不忍换掉。
我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衣领,走出洗手间。
回到餐桌前,同学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下半年去欧洲旅游的计划。
"国强,一起去呗?"钱志明招呼我。
"我就算了,学校离不开人。"我笑着推辞。
"得了吧,还离不开人,别是舍不得那几个钱吧?"李大勇打趣道,引得周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。
我不置可否,只是笑笑。
他们哪里知道,学校真的离不开我。
期末考试在即,我班上有几个学习困难的孩子需要我加班辅导;而且,暑假我还要带队去山区支教。
这些年来,我没有豪车,没有洋房,甚至连个旅游的机会都很少。
但我有满满一抽屉学生的感谢信,有每年教师节时那一束束朴素的鲜花,还有那些曾经被我帮助过的孩子们时不时的问候。
聚餐结束后,大家各自散去。
我婉拒了李大勇开豪车送我的好意,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初夏的晚风轻拂,路边的梧桐树影婆娑,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。
这座城市在三十年间变了模样,高楼大厦拔地而起,马路越修越宽,可老城区的那些胡同小巷,却渐渐消失不见了。

回到家,我翻开相册。
那是八十年代的合影,我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在厂区操场上意气风发。
那时候,大家都是"铁饭碗"子女,平等、真诚、没有隔阂。
李大勇穿着补丁裤,咧着嘴笑;赵建国个子最高,站在最后一排;张丽扎着两条小辫子,羞涩地低着头。
而我,站在第一排中间,因为是班长,胸前还佩戴着红领巾。
那时候,我们的理想很简单:考上大学,找个稳定的工作,娶个漂亮媳妇,过上安稳日子。
谁能想到,改革开放的浪潮会把我们带向如此不同的人生轨迹。
相册后面,还夹着一些近年来学生送给我的照片。
有考上清华的小王,有参军入伍的大壮,还有那个我资助了三年,现在已经成为乡村医生的小李。
他们的眼神里,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向往,那么纯净,那么真诚。
我翻到最后一页,是去年教师节学生们给我拍的照片。
照片上的我,站在讲台旁,身后是一黑板的粉笔字,笑容温和而慈祥。
这才是真正的我,一个平凡的、普通的、为教育默默付出的老师。
不知不觉,已是深夜。
我拿出手机,静静地看着那个同学群,思索了片刻,果断点击了"退出群聊"。
刹那间,一种释然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或许,有些路注定要分开走,有些人注定要渐行渐远。
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的起点,但选择了不同的方向,也就拥有了不同的风景。
不必勉强自己融入那个已经陌生的圈子,安安静静地做自己,其实挺好。
第二天一早,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,简单吃了点咸菜馒头,骑上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去学校。
校门口,几个学生已经在等我。

"周老师早!"他们整齐地问好。
"早啊,今天怎么这么早?"我笑着问。
"周老师,我们高考作文还有些问题想请教您。"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说。
"好啊,走,去办公室说。"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平淡而充实。
我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教学中,尽量不去想那次聚餐的不愉快。
然而,三天后的一个傍晚,当我批完作业准备回家时,门铃响了。
打开门,门口站着班长钱志明,身后还有李大勇、赵建国和几个老同学。
"国强,对不起。"钱志明一脸歉意,递给我一叠信封,"这是你资助过的学生写给你的信,李大勇儿子小北也在其中。那孩子初中时家里破产,是你偷偷帮他交的补习费,他一直记得。"
我惊讶地接过信封,不知该说什么。
原来,小北一直记得那段艰难的日子。
那是九十年代末,李大勇第一次创业失败,负债累累,甚至一度想要轻生。
他儿子小北当时上初中,眼看就要辍学。
我偷偷把他编入我的免费补习班,还每月给他一些生活费,从未提及此事。
如今,小北已是一名大学讲师,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。
李大勇羞愧难当,这才组织大家登门道歉。
"国强,这些年是我们势利眼,以为有钱有势就是成功。"李大勇红着眼圈说,"可我儿子告诉我,是你这个'穷教师'在我最落魄的时候,偷偷资助了他三年。"
"老周,我们给你取那个外号,实在太不应该了。"赵建国也上前一步,诚恳地说。
我摆摆手,请他们进屋喝茶。
"都是老同学,别这么客气。那会儿不也是大家帮衬着我爹娘度过难关吗?都是一个厂子里的兄弟姐妹,谁家有难处,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。"

我的客厅不大,墙上却贴满了学生们的来信和照片。
那些早已成家立业的孩子,有的成了医生,有的成了工程师,有的成了教师,走上了各行各业。
"国强,你这比我那满墙的奖状和证书有意义多了。"钱志明感慨道。
"来,给我也倒一杯。"李大勇走进来,不好意思地笑了,"以后聚会,还是在老国强家吧,简单,但有人情味。"
赵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:"这是我托人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,知道你爱喝茶。"
张丽则拿出一件羊毛衫:"我织的,虽然不如商场里的好看,但保暖。"
看着这些老同学真诚的面孔,我心中的隔阂如冰雪消融。
他们或许在物质上比我富足太多,但在这一刻,我们找回了当年在厂区大院里的那种纯粹的友情。
"对了,明天是我班上陈小雨的生日,她爸妈常年在外打工,我想给她个惊喜。"我看着大家说,"你们要不要一起来?"
"当然去!"李大勇一拍大腿,"我让饭店准备个大蛋糕。"
"我来安排气球和装饰。"张丽兴奋地说。
"我带上我那套魔术道具,保证把小朋友们逗得哈哈大笑。"赵建国也跃跃欲试。
就这样,第二天,我的教室成了欢乐的海洋。
陈小雨看到这么多"叔叔阿姨"为她庆祝生日,激动得哭了起来。
而当李大勇看到那些朴素而真诚的孩子们,也湿润了眼眶。
"国强,你这辈子虽然没挣多少钱,但你收获了这么多孩子的爱和尊敬,比我们都富有。"他悄悄对我说。
回家的路上,夕阳西下,天边染成一片金红色。
李大勇坚持要送我,我们坐在他那辆豪车里,却聊着当年厂区里的老故事。

"记得那年闹洪水,全厂职工齐上阵筑堤坝的事不?"他笑着问。
"记得,你爹站在最前头,带着大家一袋一袋地扛沙包,那阵势,跟电影里的场面似的。"我也笑了。
"那会儿苦啊,但大家伙儿齐心协力,再大的难关都能闯过去。"
"是啊,物质条件差,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却比现在真。"
车停在我家楼下,李大勇递给我一个信封:"老同学们凑了点心意,别推辞。"
我摇摇头:"钱我不能收,但有个事想请你帮忙。"
"什么事?你说。"
"咱班有个叫王小山的孩子,家里条件困难,但学习特别好,特别是数学和物理,简直是天才。他想考清华,但怕学费太高。"
"没问题,我出了!从入学到毕业,包他无忧。"李大勇拍着胸脯保证。
"那就谢谢了。"我真诚地握住他的手。
回到家,我坐在窗前,望着窗外的星空。
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,能守住精神的一方净土,或许就是最大的富足。
金钱、地位、权力,这些外在的东西终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贬值。
而那些刻在心灵深处的真情和善意,却能穿越时空,温暖人心。
第二天,我收到一条信息,是李大勇发来的。
打开一看,是新建的群聊,名为"八五届老友记"。
而我的群昵称,已经改成了"良师益友"。
窗外,一群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,阳光透过树叶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笑了笑,回复道:"今天天气真好,周日一起去钓鱼如何?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厂区后面那条小河不?"
很快,手机叮叮当当响成一片,大家纷纷响应。
有些路,兜兜转转,终会重逢;有些情,历经风雨,愈发珍贵。

在这个浮躁的时代,能与老友相聚,静静分享各自的人生,或许就是最大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