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接上回。

我说：我曾经看过很多历史类的书籍，个人觉得最好的开头就是《三国演义》：“话说天下大势，分久必合，合久必分。”不仅气势磅礴、朗朗上口，而且提纲挈领，高度总结了三国的历史脉络。没想到，《资治通鉴》也有如此精妙的开头。

司马光说：当时以这个三家分晋为开头即是反复考虑，也是必要之举。

我问：此话怎样？

司马光说：从时间线上看，《资治通鉴》是接着《春秋》和《左氏春秋》来写的。我的助手刘恕曾经问我，为什么不书写上古事？我告诉他，“周平王之后，事包《春秋》，孔子之经不可损益。”他又问我：为什么不从获麟（《春秋》止笔于此）记起？我当时的回答是：《经》不可续。我们那个年代，改写儒经、接续儒经是非常轻狂的行为。我从三家分晋这里起头，正好是名分丢失、礼崩乐坏时代的开启，也算是规避了这个难题。

我说：经过您的介绍，我觉得以前的书都白看了。开篇简单地一句话，里面还有这么大的信息量。下面，我们来看背景板，这是全书的第2节，介绍了三家分晋的背景。您能展开来讲讲吗？

【背景板】初，智宣子将以瑶为后，智果曰：“不如宵也。瑶之贤于人者五，其不逮者一也。美鬓长大则贤，射御足力则贤，伎艺毕给则贤，巧文辩惠则贤，强毅果敢则贤。如是而甚不仁。夫以其五贤陵人，而以不仁行之，其谁能待之？若果立瑶也，智宗必灭。”弗听。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。

司马光：好的。前面我们讲到，春秋时，晋国有范氏、中行氏、智氏、韩氏、赵氏、魏氏六大家族。经过相互拼杀，只剩下了智氏、韩氏、赵氏、魏氏四大家族。这四家中，资历最浅的智氏家族后来居上，实力强于韩、赵、魏三家。

我说：智氏家族是如何后来居上的？

司马光：一个组织，小到家族、大到国家，要想做大做强，核心就是老大、关键就是人才。秦始皇能够统一中国，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从秦献公开始，往后8代君王，每一个都励精图治，没有一个昏君。相反，东方6国的国君，却是各种奇葩。你怎么跟秦国竞争？

我说：不怕学霸有天赋，就怕学霸更努力。

司马光说：在我们那个时代，皇帝就是国本，皇帝英明神武，那就国运昌盛、国富民强。反之亦然。所以选好皇帝接班人这个问题，是极其重要、无以复加的头等大事。

我说：您好像是有感而发啊。

司马光说：以我们大宋为例，皇帝每隔⼏代就会绝嗣，也就是找不到继承⼈。于是只有从皇室中挑选近亲作为养⼦，最后继承皇位。我经历了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，就遇到了仁宗绝嗣。为了解决继承⼈的问题，就立养⼦赵曙（英宗）为继承⼈。而宋英宗在位5年，只活了36岁；宋神宗在位19年，活了38岁；宋哲宗在位16年，活了24岁。我经历的四朝，皇帝要么短命，要么没有直系继承⼈。在还没有确定继承⼈的前提下，皇帝要是早死了，遗留下的权⼒真空，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危机。假如选择的继承⼈不靠谱，王朝的麻烦就大了。

我说：这倒也是。回归到智氏家族，选择谁是接班人，自然是这个家族的头等大事。

司马光说：我当时记录这个事情，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事情本身很重要，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里面有很多的启发。比如，智氏选接班人，居然家族长老提出不同人选，这就非常反常了。

我问：为什么？

司马光说：周朝的贵族，普遍实行的嫡长子继承制，默认只有正妻所生的长子才有继承权。在宗法传统上，继承⼈不应该是商量出来的，只应该是自然默认的。换言之，谁是嫡长⼦，谁天然就有继承权。所以，智宣子想让大儿子智瑶作为家族的接班人，这是符合宗法传统的。而家族的另一位话事人智果提出的智宵，他是一个庶子，是不具有继承合法性的。

我说：我看过《雍正王朝》，九王夺嫡中，一开始的太子就是康熙的正妻所生，后来因为这个太子实在不像样，两立两废，所以才给了雍正机会。

司马光：关于嫡长子继承制，很多人诟病它有很多的不好，但对于统治者来说，确实一种相对合理的政治选择。一方面，对于统治者来说，维护王朝的稳定是头等大事，只有稳定了你才能干事。另一方面，嫡长⼦继承制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确定的预期，那就是“其他非嫡长⼦就不要争了”。对于维持当时王朝治理来说，成本最低。因为才能、贤德这些东西没有统一标准。你认为长得好看、有才干、道德品质高尚，别人不一定这么认为。在说了，好看有才干的⼈多了去了，如果每⼀个好看有才干的人都要来继承王位，那还不自己先打起来。

我说：但如果这个嫡长子，无才无德，或者有才无德，那也是很要命得啊。

司马光：这就给其他人有可乘之机了。在上面的故事中，智果之所以认为智瑶不合适，就是从道德层面找反对理由的。他说，智瑶有五大有点——“美鬓长大则贤，射御足力则贤，伎艺毕给则贤，巧文辩惠则贤，强毅果敢则贤”，翻译过来就是长得帅、力气大、多才多艺、能写能说、敢做敢为，但是有一个缺点——“不仁”，就是没有爱心。总结起来，智瑶是一个有才无德的狠角色，如果选他做下一代的接班人，那么智氏家族有可能会四面树敌，最终灭族。

我说：这个智果很厉害啊，居然能成功预言多年后的事情。

司马光说：厉害啥啊！他就是你们现在说的键盘侠，逞口舌之快而已。如果真的事站在智氏家族的利益出发，他作为家族长老的角色是不称职的。

我问：为什么这么说？

司马光说：当时的智家，在四大家族中资历最浅、但势头很猛，同时面对魏、赵、韩三大家族的挑战。站在家族老大智宣子的角度看，他必须挑选一名能够担负家族责任和荣耀的继承人，否则家族在晋国的利益迟早会被损害。选择能文能武的嫡长子智瑶，虽然道德上有瑕疵，但是肯定一个最优选。而智宵不仅是庶子，不具备接班的合法性，关键是能力水平也不见得突出，你怎么能放心让他成为下一代话事人。

我说：这倒是。如果智宵成为继承人，智瑶肯定不服气，搞不好自己家里先乱起来了。

司马光说：这是一道再明显不过的选择题。选择智瑶有大于50%的赢面，而选择智宵的最终结局几乎是全败。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，智瑶确实堪当家族族长之大任。在几次与三大家族的斗争中，他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，把韩、魏、赵三大家族踩在了脚下，并最终形成了一强三弱的格局。

我问：这么说来，道德、仁义是没有用？

司马光说：当然有用！我在这个故事的后面有大段点评，讲了才与德的辩证关系：才者，德之资也；德者，才之帅也。……才德全尽谓之“圣人”，才德兼亡谓之“愚人”；德胜才谓之“君子”，才胜德谓之“小人”。……凡取人之术，苟不得圣人、君子而与之，与其得小人，不若得愚人。

我说：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，在选择继承人、使用人才的问题上，如果能使用德才兼备自然是最好不过的。实在不能两全的，那就哪怕是用愚人，也不能用小人？

司马光说：从道德标准出发，应该是这样的。但在实际操作中，一个人到底是“才能”胜过“品德”，或是“品德”胜过“才能”，其实根本无法判断。所以，中国两年多年的历史，在选人用人上一直都在围绕着“才能”“品德”“君子”“小人”的圈圈打转。

我说：如何选接班人或者说如何使用人才，我觉得应当根据一个家族、一个组织的发展阶段来分析。如果处于上升阶段、创业时期，家族和组织的首要目标是活下去，自然应该大刀阔斧、不拘一格使用人才。如果是守成阶段，那对于人才的评判和使用标准自然也要因时因势发生变化。

司马光说：的确如此。只有一个标准、一把尺子来选拔和衡量人才，而抛开组织所处的外在环境，显然是有刻舟求剑之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