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那日,张家庄老学堂屋檐下冻着个要饭婆子。
她裹着片破油布,手里攥着半拉发霉的窝头,嘴角结着白霜,活像雪地里扒出来的泥菩萨。
村东头教私塾的周秀才端着铜烟锅路过,冷不丁瞅见那婆子耳垂上黄豆大的红痣,腿肚子直转筋——这不是二十年前嫁到李家庄的春桃么?
"他婶子!
可是春桃?
周秀才的铜烟锅当啷掉在雪窝里。
要饭婆子猛地抬头,眼窝子深得能养鱼虾,咧开缺牙的嘴笑:"周先生还认得俺?
这一笑脸上沟壑里全是苦霜,倒把周秀才惊得倒退三步,差点坐进雪堆里。
那年春桃才十六,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,跟村西头腊梅好得穿一条裤子。
俩丫头常蹲在溪边洗衣裳,腊梅总把春桃的粗布衫搓得发白,自己的红肚兜倒泡在水里头。
春桃过意不去,腊梅就掐她脸蛋:"你爹是木匠,俺爹是瘸腿货郎,将来你嫁了好人家,可别忘了拉扯妹妹。
春桃她爹李木匠果然给闺女寻了门好亲,男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豆腐郎王二。
成亲那日,腊梅抱着春桃哭成泪人,头巾都浸透了。
春桃把陪嫁的银簪子塞给她:"等俺生了娃,接你去城里住大瓦房。
头两年小日子过得红火,王二家豆腐坊飘的豆香能醉倒人。

腊月里磨豆子,春桃挺着大肚子给帮工们烧火,腊梅踩着露水来送新纳的千层底。
她摸着春桃圆滚滚的肚皮笑:"这里头怕不是揣着个白胖小子?
春桃羞得拿火钳子捅她,两人笑作一团,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。
转折点就在春桃生下闺女那晚。
腊梅提着一篮红鸡蛋来道喜,王二出去报喜的工夫,她蹲在床边给春桃擦汗:"姐姐好福气,头胎就是闺女,将来还能生小子。
春桃累得眼皮打架,没注意腊梅掖被角的手在襁褓边停留得久了些。
月子还没坐完,腊梅来得更勤了。
有时挎着竹篮送鸡汤,有时拿着针线来缝尿布。
春桃娘家人少,全当多了个亲妹子疼。
直到有天王二突然摔碎盛豆腐的缸,红着眼吼:"你妹子昨儿在俺跟前哭,说你这月子坐得她心里不落忍!
周秀才那时刚考上秀才,在村口老槐树下摆案教书。
某日放学,见腊梅挎着空篮从王二家出来,篮里露出半截红布头。
他摇头晃脑跟学生念叨:"这女子眼梢吊着,走路带风,怕不是池中之物。
学生娃们笑作一团,腊梅回头啐了口:"酸秀才嚼舌根,小心烂舌头!
春桃出月子那天,腊梅抱来坛"药酒",说是祖传秘方补身子。

春桃喝得直犯恶心,腊梅柔声哄着:"良药苦口,姐姐且忍忍。
半夜里春桃上吐下泻,王二请来赤脚郎中,腊梅在旁抹泪:"都怪俺,该先试药才对。
等春桃能下床,腊梅早把豆腐坊账本理得清楚,连王二裤腰带松了都替她记着换。
春桃想接手,腊梅就捂胸口:"姐姐刚遭大罪,怎忍心让你操劳?
王二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看腊梅的眼神渐渐不对。
那年秋天周秀才赶庙会,遇着个算命瞎子。
瞎子摸着老槐树的瘤子突然开口:"这树下有血光之灾。
周秀才刚要笑,瞎子又指他官靴:"先生印堂发暗,恐被妇人骗。
周秀才踢了瞎子一脚:"满嘴胡沁!
哪知当晚回家,媳妇真卷着细软跟货郎跑了。
腊月二十三小年,春桃发现腊梅枕头底下压着写满"王二哥"的帕子。
她举着帕子去找男人对质,腊梅光着脚追出来,额头磕在门槛上血直流。
王二回家见这场面,甩手给了春桃一耳光:"毒妇!
春桃被休那日,腊梅穿着她陪嫁的红袄站在村口,怀里抱着春桃的闺女。
春桃伸手要接孩子,腊梅突然掐孩子屁股,娃娃哭得撕心裂肺。

王二冲过来推春桃:"还想害孩子?
"后来俺才想明白,"要饭婆子往火堆里扔了根柴,"那药酒里掺了巴豆,帕子是腊梅自己绣的。
她早跟王二……"周秀才听得直抽冷气,春桃忽然咧嘴笑:"先生可知俺咋活下来的?
在破庙里遇见个老叫花子,他教俺啃树皮嚼草根,说命比黄莲苦也得咽下去。
雪地里传来童谣:"防火防盗防闺蜜,红口白牙吃人心。
周秀才望着春桃佝偻的背影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洗衣服的清晨,两个丫头在溪边笑作一团,水花溅湿了刚开的桃花。
他摸出最后两块窝头塞进春桃怀里,转身时念叨:"造孽哟,造孽哟。
残月挂在槐树梢头时,春桃蜷在城隍庙的草堆里。
破窗纸簌簌漏风,她数着房梁上的蜘蛛网,突然听见门槛外传来竹杖声。
"这位娘子,"个白胡子老道探进半张脸,怀里揣着个油纸包,"可愿尝块桂花糕?
春桃喉咙里滚出狼似的低吼,老道却笑着抖开件灰扑扑的道袍:"穿上罢,城里王员外家闹狐仙,正缺个胆大的女先生。
那日她裹着破麻布讨饭,见个说书人拍着惊堂木:"列位看官,这狐仙专吸男子精魄,昨儿又害了李秀才……"春桃攥着讨来的半块硬馍,冷不丁听见狐仙化作美貌女子,心头突突直跳。
"老道瞧娘子印堂发黑,可愿听段新鲜故事?
老道从袖中摸出面铜镜,镜里春桃眼窝深陷,颧骨上横着一道煞气。
说起王员外家,村东头二婶子赶集时撞见过。

说那宅子半夜飘红绸,窗棂上总留着胭脂手印。
更邪性的是,厨娘半夜听见绣楼传来唱戏声,推门却见空荡荡的,只余一地瓜子壳。
春桃跟着老道进府那日,正撞上王员外跪在祖宗牌位前磕头。
八仙桌上供着整猪整羊,香炉里插着九支红烛,火苗子绿莹莹的。
"这位是春桃娘子,"老道捻须介绍,"祖传捉妖术。
王员外胖脸抖成筛糠:"那狐仙……每晚都来找小女,说要借肉身还魂……"
二更梆子响时,春桃藏在小姐闺房屏风后。
月光透过雕花窗,在铜镜上画出扭曲的人形。
突然听见木门吱呀,檀香混着胭脂味涌进来。
"好妹妹,借你的皮囊使使。
春桃攥紧老道给的桃符,从屏风后转出。
月光下站着个穿水红衫子的女子,可不正是腊梅!
"姐姐,"腊梅指尖绕着一缕黑发,"当年你若把王二让给我,何至于……"
春桃喉咙里迸出冷笑:"原来你早跟那狐仙做了交易。
当年腊梅常偷摸往乱葬岗送鸡蛋,春桃撞见过两回。

问她只说给孤魂野鬼上供,后来才知那坟堆里住着个修行百年的红狐。
"王二打你那天,"腊梅突然抚着脖子笑,"我在他酒里下了迷魂汤。
你猜他梦里叫的,是春桃还是腊梅?
春桃扬起桃符,腊梅却化作白烟要逃。
说时迟那时快,老道破门而入,铜铃摇得震天响:"孽障!
还不现原形!
白烟在铜镜前凝成人形,腊梅的脸忽男忽女变换着。
春桃想起被休那夜,孩子在襁褓里哭哑了嗓子,突然抄起剪刀刺过去。
"且慢!
老道拦住她,"这狐妖还剩半条尾巴,留着有用。
腊梅在镜中露出狰狞:"老东西,坏我好事!
镜框突然迸裂,玻璃渣子雨点般飞来。
春桃用身体挡住王小姐,胳膊被划出血口子。
"用鸡血!
老道甩给她个公鸡,"泼在妖物七窍上!

腊月二十三,春桃揣着老道给的符咒回到李家庄。
村口老槐树还挂着冰棱子,王二家豆腐坊飘出豆腥味。
她贴着墙根走,听见腊梅在院里逗孩子:"娘给你蒸了枣馍馍……"
春桃从窗缝望进去,腊梅脖颈上系着红绸,正是王员外家绣楼飘的那条。
孩子突然冲她方向笑,露出缺牙的牙床。
"姐姐回来了。
腊梅猛地回头,铜盆里的炭火溅出几点红星。
春桃扬起符咒,腊梅却突然跪地:"那年我爹病重,狐仙说要漂亮女子献祭……"
村西头货郎说漏过嘴,腊梅爹临终前,床头摆着个红布包,里头裹着春桃丢的银簪子。
春桃听着腊梅哭诉,心头火突然熄了。
孩子伸手要她抱,袖口露出半截红绳——正是当年她给腊梅系上的。
"造孽哟。
周秀才不知啥时候站在院门口,铜烟锅敲得石阶当当响。
他抖开件道袍,露出里头捉妖的符咒:"这狐妖还有同伙,在村西头槐树洞里……"
后来人说,那夜李家庄飘满红绸,像下了一场血雨。

春桃抱着孩子站在老槐树下,树洞里钻出只红狐狸,尾巴上系着腊梅的绣花鞋。
周秀才举着铜铃要收妖,春桃却摆摆手:"让它走吧。
雪地上留着杂乱的脚印,分不清是人是狐。
春桃攥着老道给的最后一块桂花糕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溪边洗衣裳,腊梅总把她的粗布衫搓得发白。
茅山三清观的铜铃响第九声时,春桃正跪在八卦坛前。
老道往她眉心点朱砂,周秀才抱着褪色的《冲虚真经》在旁念咒。
供桌上摆着个黑陶罐,里头插着三炷人高的香,烟雾凝成个女子形状,可不正是腊梅!
"这妖狐倒有几分道行。
老道弹指震碎烟形,"昨夜观星象,紫微垣边妖气冲天……"
那日她跟着老道往茅山来,渡船老艄公摇橹时哼的小调古怪:"东有狐,西有狼,茅山道士袖里藏。
春桃盯着老艄公的草鞋,突然发现鞋底用血画着符咒。
"这位老哥,"她装作整理衣襟,"这鞋上的画挺别致。
老艄公咧嘴笑:"姑娘好眼力,这是避水咒。
前日载了个穿红衫的娘子,下船时鞋头滴着水珠子……"
春桃心头一紧,老道在船头咳嗽:"莫多话,当心水鬼扯脚。

三清观里最皮的小道士说,每夜子时,藏经阁会传来翻书声。
有回他壮胆去瞧,月光下见只白狐狸蹲在经卷上,前爪还沾着朱砂。
"后来咋着了?
春桃听得入迷。
"俺吓得尿了裤子,"小道士脸红,"那狐狸抬头冲俺笑,眼里闪着绿火。
周秀才突然摔碎茶碗:"定是妖狐在偷习茅山术!
三更梆子响时,春桃揣着老道给的铜镜摸到藏经阁。
月光从瓦缝漏进来,照得满室银白。
她刚翻开本《驱妖策》,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纸页翻动声。
"妹妹找什么呢?
春桃浑身汗毛倒竖,铜镜里映出腊梅的脸。
她穿着道姑的月白衫子,手腕上还系着当年春桃送的红头绳。
"你……"春桃嗓子发紧,"不是被狐妖附身了吗?
腊梅掩嘴笑:"好姐姐,你怎知我不是狐妖?
说话间耳朵突然变长,眼瞳缩成竖线。

春桃扬手要扔符咒,腊梅却化作白烟钻进经卷。
"这狐妖修炼千年,专挑姊妹情深的下手。
老道抖开幅泛黄绢画,上头画着两只狐狸对月拜,"当年李木匠给春桃打嫁妆时,用的可是雷击木?
春桃浑身一震:"那妆奁盒……"
"正是镇妖法器!
周秀才接话,"妖狐觊觎你李家血脉,才设计离间你们姊妹。
藏经阁突然传来炸响,小道士连滚带爬冲进来:"那白狐狸……把《茅山总录》撕了!
山下村庄连夜送来祭品,说最近总有人梦见穿红衫的女子在井口梳头。
更邪门的是,村东头老刘头家母鸡下了个血蛋,里头裹着半截狐狸尾巴。
春桃跟着老道去查看,血蛋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红光。
老道突然掐诀:"来了!
后山崖边,红狐狸踏着月光而来,身后跟着群黄鼠狼精。
春桃握紧铜镜,镜中映出狐妖真容——竟是当年乱葬岗的神婆!
"好个茅山道士,"狐妖开口竟是腊梅的声音,"当年你们镇压我娘,如今还要灭我满门?
老道叹道:"人妖殊途,你执念太深……"

春桃突然冲上前:"可腊梅呢?
她魂魄还在你体内?
狐妖愣怔,周秀才趁机撒出符咒。
红光暴起时,春桃看见腊梅的幻影在挣扎:"姐姐……带我回家……"
三年后同样的渡口,老艄公的船头系着红绸。
春桃抱着个孩子,孩子脖颈挂着雷击木做的长命锁。
"娘,姨姨真的会回来吗?
孩子指着水面。
春桃望着粼粼波光,想起那晚狐妖消散时,腊梅的魂魄化作萤火。
老道说人妖转世需七七四十九劫,她每日都在村口老槐树下点香。
"会的。
她摸摸孩子头顶,"等你爹从茅山回来……"
船头突然传来铜铃声,穿月白衫子的女子抱着经卷走来。
春桃眨眼再看,只有老艄公在哼那首古怪小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