摆摊的风波
"我说嫂子,你非得在这大街上摆摊卖臭豆腐啊?多掉价啊!"小姑子春芳站在我的小吃摊前,眉毛拧成一条线,声音比平常高了八度。
初春的东北,寒意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,风呼啦啦地吹着墙角堆积的雪,让人忍不住往领子里缩脖子。
我戴着那顶红白相间的塑料帽子,被炉火熏得通红的手在蒸汽上方搓了搓,嘴上挂着笑:"咋啦?姐这不就是谋生嘛,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,哪能挑肥拣瘦?"
那是1994年,东北的春天来得总是姗姗来迟。
国企改革的春雷在这座工业城市炸响,像是一场无情的暴风雨,卷走了千千万万人安稳的饭碗。
我和老伴王建国就是那场改革大潮中的小小浪花,双双下了岗。
下岗那天,我捧着装有工龄纪念品和补偿金的纸箱,站在厂门口愣了好久。
二十年,我在这个厂子里从十八岁干到三十八岁,青春都给了它。
如今,只剩下这个轻飘飘的纸箱和一张盖了鲜红公章的解除劳动合同书。
记得回家那晚,我和建国面对面坐在昏黄的灯光下,算了又算那点补偿金能撑多久。
"秀兰,咱们手里这点钱,顶多半年光景。"建国眉头紧锁,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。
而此时,小姑子春芳刚考上大专。
婆家只有这一个女儿,盼她出人头地,却无力承担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。
那晚,我和建国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决心——再难,也得让春芳念完书。
"不就是从头再来吗?咱北方人啥苦没吃过?"我拍拍建国的手,故作轻松地说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去市场转悠,琢磨着干点啥能养家。
一周后,我顶着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,在单位家属区附近支起了人生第一个小吃摊。
我选择卖臭豆腐,不为别的,就因为本钱小,利润还可以。
记得刚摆摊那天,天麻麻亮我就起来准备食材。
手生,刀差点划到手;油温没控制好,差点着了锅;调料放多了,第一锅豆腐卖相太差。

但人总是这样,为了活下去,什么都能学会。
不出半月,我的手法便熟练起来,腌好的臭豆腐在油锅里翻滚,发出"吱吱"的声响,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香气。
路过的工人们闻香而来,排着队等着买我的臭豆腐。
"嫂子,你这豆腐真香,比厂食堂的强多了!"
"李师傅,明儿个能多炸点不?俺们几个商量好了,轮班来买!"
日子虽苦却踏实。
我们家那台老式缝纫机,是我在厂里干了十年的奖品,如今成了我的第二条财路。
白天摆摊,晚上就伏在缝纫机前,为街坊邻居改衣服、做裤子,赚点零碎钱。
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,可我心里却越来越亮堂。
每个月底,我都将攒下的钱一分不少地寄给春芳,信里总写着:"好好学习,别担心钱的事。"
从没想过这会换来一场风波。
那是春芳大二那年的五一长假,她回家探亲。
我特意收了摊子早些回家,想给她做几个可口的家常菜。
饭桌上,春芳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,支支吾吾地说:"嫂子,学校附近新开了家服装店招兼职,我想去做做,自己挣点生活费。"
建国一听就急了:"不行!上学就好好念书,打什么工?钱的事不用你管!"
我拍拍他的手,对春芳说:"是不是嫂子寄的钱不够用了?"
春芳猛地摇头:"不是的!就是...就是..."
后来才知道,春芳在学校交了男朋友,人家是城里干部家庭出身,她觉得自己"底子薄",想攒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,好在男朋友面前有面子。
我心疼得不行,第二天硬塞给她二百块:"买件漂亮点的,要那种年轻人喜欢的。"
春芳当时眼眶都红了,抱着我叫嫂子。
谁知道这份亲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散了。
那天,我正在街边忙活着,远远看见春芳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来。

我高兴得很,想着终于能见见这个传说中的准女婿了。
刚要招手喊她,却见春芳突然拉着那男人转了个弯,装作没看见我,匆匆走开了。
那一刻,我的手僵在半空中,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。
摊子上的油锅突然溅出一滴油星子,落在我的手背上,疼得我缩了一下。
但那点疼,哪里比得上心里的刺痛?
夜里,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建国问我怎么了,我只说是腰疼。
又怎么好告诉他,自己的心被亲小姑子伤了呢?
第二天,我早早去摆摊,碰见了跟我同是下岗工人的刘大姐。
"秀兰啊,昨儿个我看见春芳了,挽着个体面小伙子呢,你这是要当亲家了?"刘大姐打趣道。
我干笑两声,不知如何接话。
刘大姐见状,压低了声音:"那小伙子家挺有来头,他爹是纺织厂的副厂长,家里条件好着呢。"
我心里"咯噔"一下,终于明白为什么春芳会躲着我了。
卖小吃的嫂子,怎么配得上高干家庭的亲戚?
回想起这几年来的苦熬,忽然觉得心酸又好笑。
春芳上学的学费、生活费、新衣服,哪一样不是我和建国咬牙挤出来的?
现在她攀上高枝了,就嫌弃起我这个卖小吃的嫂子了?
那天回家,我一个人坐在窗前发了好久的呆。
手边是一件正在缝补的毛衣,那是准备送给春芳的生日礼物。
我突然不知道,这件毛衣还有没有送出去的必要。
夜色渐深,窗外下起了小雨,雨水打在窗玻璃上,像我无声的眼泪。
一周后,婆婆打来了电话。
"秀兰啊,春芳谈的那个对象,下周要正式订婚了。"婆婆的声音透过听筒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。
"好啊,我和建国一定准时到。"我装作高兴的样子。
"这个..."婆婆欲言又止,"李秀兰,你能不能别来了?春芳订婚宴你就歇着吧。"
"為什麼?"我脱口而出一句家乡话,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。

"方家是体面人家,你这卖小吃的..."婆婆的声音里满是歉疚却又坚决。
挂了电话,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又发了好久的呆。
远处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老歌,《滚滚长江东逝水》,歌词唱着"是非成败转头空",不知怎的,我眼眶一热。
脑海中闪过春芳小时候趴在我背上撒娇的模样,那时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、牙还没长齐的小丫头,天真烂漫,叫嫂子叫得甜腻。
如今物是人非,连一声嫂子都成了奢望。
老旧的缝纫机静静地立在角落,那台机器陪伴我度过了多少个寒冬,縫过多少衣裳?
我记得春芳刚上大学那年冬天,我用它赶制了一件羽绒服,塞满了从集市上便宜买来的零碎鸭绒,做得厚厚的,就怕她在北方的冬天挨冻。
如今想来,那件羽绒服,怕是早就被她丢进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一阵风吹过,窗户"吱呀"一声,惊醒了沉思的我。
老伴回来看我眼圈发红,放下手里的公文包,心疼地问:"怎么啦?又被欺负了?"
我摇摇头,不想他难过。
几年来,为了供春芳上学,我们省吃俭用,连最便宜的罐头都要掰成两顿吃。
建国肩膀上的担子比我更重,白天在建筑工地上搬砖,晚上还要去小区当保安。
他那双曾经拿过优秀钳工奖状的手,如今满是裂口和老茧。
"没事,就是风大眼睛进沙子了。"我扯出一个笑容。
建国也知道我在说谎,但他没拆穿,只是叹了口气,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"大前门",默默地走到阳台上抽烟去了。
他只有心事重的时候才抽烟。
晚饭后,我们躺在床上,谁都没说话,却都睡不着。
黑暗中,建国突然开口:"春芳的事,我都知道了。"
我一惊:"你怎么知道的?"
"老刘今天在工地上告诉我的,说是听他老婆讲的。"建国的声音里带着疲惫。
"那你说,咱们该怎么办?"我问。
建国沉默了一会儿,才说:"我明天去趟他们家。"

第二天一早,建国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,是他在厂里当工会干部时的"正装",如今褪色得厉害,袖口还有些磨损。
"你干嘛去啊?"我有些担心。
"去给春芳父母说说理,咱是下岗职工不假,但总不能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。"建国抿着嘴,眼神坚定。
晚上建国回来时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"老王家现在是真拿自己当官爷了,嫌我们给闺女丢人!"他一进门就摔了茶杯。
我赶紧给他倒了杯热水:"别生气,气坏了身子不值当。"
建国喝了口水,眼圈泛红:"秀兰,我对不起你。是我没用,让你受这委屈。"
我鼻子一酸,连忙说:"胡说八道什么呢!咱们这些年好歹把日子过下来了,还有什么对不起的?"
建国沉默半晌,突然说:"秀兰,咱不去了,不给春芳添麻烦了。"
我知道他是心疼我,却还要强撑着面子,只好点点头。
谁知第二天一早,建国又换上那件蓝中山,郑重其事地对我说:"秀兰,咱得去!不是给春芳面子,是给咱自己争口气!"
我看着他倔强的模样,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比二十年前更让我心疼。
晚上,我们收拾好摊子回家,发现春芳站在我家门口,眼圈红红的。
看见我们,她犹豫了一下,低着头叫了声:"哥,嫂子。"
进了屋,春芳坐立不安,手指绞着衣角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"有啥事就直说吧,虽然你嫌我们给你丢人,但到底是一家人。"建国语气生硬。
春芳突然"哇"地一声哭了出来:"哥,嫂子,我错了!"
她哭得像个孩子,眼泪鼻涕一起流,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我心软了几分。
春芳抽抽搭搭地说:"昨天,我听见他家人议论...议论我'底子差'。他妈说,看在他爸的面子上,才勉强同意这门亲事。"
她哽咽着,"我才明白,不管我怎么打扮,不管我怎么躲着你们,在他们眼里,我永远是那个农村来的穷姑娘。"

建国听了这话,眼睛一瞪:"那你还跟他订什么婚?退了!"
春芳摇摇头:"哥,方明他对我是真心的,他昨天还为我跟他妈吵了一架。"
她抬起头,眼里带着恳求:"明天...明天你们能来吗?嫂子,我真的很需要你们。"
"为什么?昨天不是还嫌我们丢人吗?"我忍不住问道。
春芳咬了咬嘴唇:"因为我明白了,真正丢人的不是你们的工作,而是我的无知和势利。"
她拉起我的手,"嫂子,这些年,是你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我的梦想,是你把我从农村的泥巴地里拉出来。我怎么能因为一点虚荣,就否认自己的根呢?"
我看着春芳哭得通红的眼睛,心里的结一下子解开了。
人哪,总是要跌跌撞撞才能长大。
第二天,我穿上唯一的一件米色风衣,去了春芳的订婚宴。
这件风衣是九十年代初买的,样式已经过时,但保养得很好,几乎看不出陈旧。
风衣内襟处有一朵小小的绣花,那是我闲暇时用彩线绣上去的,一朵盛开的梅花,象征着坚强和希望。
我没有华丽的首饰,没有名牌包,只有一双曾经磨出老茧的手和一颗坦荡的心。
建国穿着一身新买的西装,显得有些拘谨,但精神抖擞。
他攒了好久的钱买这身行头,就为了在女儿的订婚宴上有个像样的形象。
订婚宴在市里一家国营饭店举行,装修气派,服务员穿着整齐的制服来回穿梭。
方家的亲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看到我们的到来,交头接耳议论起来。
席间,未来亲家母不屑地瞥了我一眼:"听说你是卖小吃的?"
语气里满是优越感。
我笑着点头:"是啊,靠着这双手供春芳上学,日子虽苦但有尊严。"
亲家母愣了一下,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坦然。
建国适时地插了一句:"我老婆的手艺可好了,厂里下来的技术工人,不比谁差。"

方明的爸爸听了,表情有了些变化,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春芳在一旁看着这一幕,眼睛亮了起来,第一次,她挺直了腰板。
饭局将近尾声时,春芳忽然站起来,端起酒杯:"我想敬我嫂子一杯酒。"
她的声音不大,却格外清晰。
"这些年,是嫂子和我哥供我读完了大学,是他们的双手支撑起我的未来。"春芳目光坚定,"我曾经因为嫂子摆摊卖臭豆腐而感到羞耻,如今我明白,真正值得骄傲的,恰恰是她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气。"
席间一片寂静,方明站起来,郑重地向我和建国鞠了一躬:"谢谢叔叔阿姨这些年对春芳的培养。"
方家人的眼神也从轻视变成了尊重。
回家的路上,建国握着我的手,眼里闪烁着泪光:"老伴,辛苦你了。"
我靠在他肩上,看着夜空中的星星,心中满是暖意。
时光如白驹过隙,转眼十年过去。
春芳和方明的婚姻很幸福,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,今年已经上小学了。
方明在国企工作稳定,春芳则靠着自己的努力,在一家外企做到了部门经理。
每年春节,他们都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。
这一年的除夕夜,全家团聚在一张圆桌前。
桌上摆着我精心准备的饺子、鱼和各色菜肴,其中也少不了我那招牌臭豆腐。
春芳举起酒杯,看着我和建国满头的白发,眼睛湿润了:"谢谢嫂子教会我,真正的体面不是别人给的,而是自己挣来的。"
方明也举起酒杯:"感谢叔叔阿姨给我们树立了榜样,让我们明白,无论环境多么艰难,都要保持尊严和善良。"
建国有些不好意思,挠挠头:"都是一家人,说这些客气话干啥?"
我笑了笑,环顾这一桌子和睦的亲人,心中充满了满足感。
窗外,鞭炮声此起彼伏,红色的烟花在黑夜中绽放。
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。
窗台上的米兰花开得正盛,如同我心中绽放的欣慰。

那盆米兰花是春芳十年前送我的,她说米兰淡雅而芬芳,就像我一样,不张扬却令人难忘。
如今,花开依旧,人间值得。
在这世间,人活一世,大起大落,悲欢离合,不过是寻一处可安放自尊的地方罢了。
时间会沉淀一切,岁月会给予答案。
生活的馈赠,从来都在跋涉之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