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袋地瓜的馈赠
"爹,咱家分得啥了?"我问。
"两袋玉米渣子。"父亲周德华沉默片刻,眼神飘向窗外,声音低如蚊蚋。
那是一九八三年的腊月,北方的寒风刮得院墙"咯吱咯吱"作响。我们这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大家庭,终于在这个冬天走到了分家的时刻。
窗外,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,堆积在瓦檐上,压得老屋发出轻微的呻吟声。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分家对每个成员来说都意味着一种重新洗牌的生活起点。
父亲是长子,按理说,分家时多少该占些便宜。可我那二叔周德明一直是队里的会计,掌管着生产队的账目和分配;三叔周德才在县供销社当采购员,每逢年节都能从城里带回些稀罕物件。
家里唯独父亲是庄稼人,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,手上的老茧厚得能扎进针。这分家的结果,也就不难想见了。
"咋就两袋玉米渣子呢?家里的家当呢?"我忍不住问。
父亲叹了口气,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铁烟盒,从里面取出一撮用剪刀剪得细碎的烟丝。"你大伯过世得早,我是老大,该多担待些。"
我娘李桂芝抹着眼泪收拾我们的那点家当。被褥、锅碗瓢盆,装了还不到半箱子。"这日子可咋过呀?"娘一边收拾一边念叨。
"别哭了,孩子看着呢。咱不跟他们计较,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。"父亲的话里带着倔强,却遮掩不住失落。两袋玉米渣子,连过年都难。
我偷偷瞄了一眼堆在院子角落的两袋玉米渣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那时候,我才十七岁,正是半大小子嘴大吃得多的年纪。这两袋玉米渣能吃多久?过年吃啥?
家分完了,我们搬到村东头的一间破瓦房里。这是生产队的公房,平日没人住,四面漏风,门窗也不严实。大雪天里,寒气从砖缝里钻进来,冻得人直打哆嗦。

父亲走出院子,蹲在墙根抽烟。那烟卷儿是他自己用报纸卷的,点燃后呛得直咳嗽,却仍不舍得扔。往日里父亲总有说有笑,这天却像变了个人。
"德华哥。"隔壁的王大山端着个麻袋过来,"这点地瓜,你拿着。"
王大山是我们村的老实人,一家五口挤在两间土坯房里,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。他家小儿子王小虎今年才八岁,时常闹病,家里为了给孩子看病,没少借钱。
父亲摆手:"大山,你家也不宽裕,小虎刚病过,家里该紧着呢。"
"拿着吧,都是街坊四十多年了。知道你们今儿分家,这点地瓜,不值当啥。"王大山放下袋子就走,不容推辞。
我娘赶紧把麻袋拎进屋,打开一看,里面装的全是红薯,足有二十来斤。虽说是地瓜,但在这年月,能填饱肚子的就是好东西。
"德华,快看,大山家的地瓜多好啊!蒸熟了能顶半个月粮食呢!"娘的眼里闪着光。
父亲点点头,没说话,却把那麻袋放在了屋里最暖和的角落。
晚上,我起夜时看见父亲坐在油灯前打开那袋地瓜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的眼里闪着泪光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,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地瓜,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。
"砰"的一声,父亲的拳头砸在桌子上,把我吓了一跳。他低声呢喃着:"咋就混到这步田地了呢?一辈子的苦力,换来俩袋玉米渣子..."
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脆弱的一面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永远是那个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,扛着麻袋往返粮站的硬汉。十里八村谁不知道周德华是把好手,庄稼人的脊梁骨。

可如今,他却因为分家时只得了两袋玉米渣而泪流满面。
"爹,别难过了,咱们以后好好过。"我悄悄走过去,拍了拍父亲的肩膀。
父亲抹了把脸,硬是挤出个笑容:"瞧我这出息,让你小子看笑话了。去睡吧,明儿还得上工呢。"
第二天天不亮,我被一阵轻微的"咯吱"声吵醒。这声音我熟悉,是父亲平时推石磨的声音。
借着微弱的晨光,我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推石磨,磨盘上是我们仅存的一点白面。这白面是上个月生产队分的口粮,家里留着准备蒸馒头过年用的。
"爹,您这是干啥呢?"我揉着眼睛问。
"没事,你再睡会儿。"父亲的声音有些慌乱,脸上露出一丝尴尬。
这一切太反常了。平日里,父亲舍不得动用这些白面,就连过生日都是玉米面馒头配咸菜。今天怎么突然磨起面来了?
我没再问,却偷偷跟着父亲。只见他拿着那小布袋的白面,直奔王大山家。路上,父亲走得飞快,像是怕被谁看见似的。
天还没亮,王大山家的烟囱已经冒出了炊烟。推开院门,我听见屋里传来小虎的咳嗽声,一声接一声,听着让人揪心。
"大山家的,开门!"父亲敲了敲门。
王大婶开了门,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倦容:"哎呀,德华哥,这么早啊?"
"大山不在家?"父亲问。
"他昨晚去县医院了,小虎发高烧,一直不退。"王大婶的声音哽咽了,"大夫说要买药,可家里的钱..."
"我知道了。"父亲将白面塞给王大婶,"这点面你拿着给孩子熬粥喝,补补身子。"

王大婶愣住了:"这哪行啊,德华哥。你们分家刚搬出来,家里也不容易..."
"咱街坊四十年,客气啥。再说,你家地瓜不也给我了吗?"父亲说完转身就走,像是怕自己会改变主意。
我躲在墙角,看着这一切,心里五味杂陈。那小布袋里装的白面,是我们全家过年的盼头啊!
回到家,父亲若无其事地开始准备上工的工具。娘问起白面的事,他只说拿去换了点盐油。我没有揭穿父亲,只是默默记在心里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们家靠着那两袋玉米渣和王大山送的地瓜,勉强度日。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出门,干着各种零活挣钱。有时是给人家修理农具,有时是帮着挑水劈柴,有时甚至去十里外的镇上帮商户卸货。
"爹,您别这么拼命了。"我心疼地看着父亲被冻得通红的双手。
"不拼不行啊,眼瞅着就要过年了,总不能让你们跟着挨饿。"父亲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子倔强。
那个冬天特别冷,接连下了几场大雪,把村子里的小路都封住了。王大山从县医院回来,带着小虎和一堆药。孩子的病情稍好,但仍需调养。
"德华哥,那天的白面救了我家小虎一命。"王大山来家里道谢,"大夫说多亏了那碗面粥,不然..."
父亲连连摆手:"别这么说,咱们街坊邻居,这点事算得了啥?"
我看着父亲,心里涌上一股暖流。这就是我的父亲,明明自己家连过年的粮食都没着落,却把仅有的白面送给了邻居家的孩子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按照老规矩,这一天要祭灶王爷,扫尘净屋,准备过年。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贴春联、蒸馒头。
唯独我们家,连张红纸都买不起。娘把家里那两个破旧的枕头拆了,洗干净,缝补好。"等过了年,咱就好起来了。"娘安慰我。

父亲早出晚归,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疲惫,但总会带回一点东西:一小袋米、几个鸡蛋、一把花生。虽然不多,但却是他辛苦一天的成果。
腊月二十八那天,父亲回来得特别晚。当他推开门时,我和娘都吓了一跳:他的脸冻得通红,眉毛上挂着霜花,但眼睛却亮得出奇。
"瞧瞧我带回啥了!"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里面是两斤白面、半斤猪肉、几个鸡蛋,还有一小包白糖。这在当时,简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。
"德华,你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?"娘惊讶地问。
父亲笑了:"这半个月,我在县里帮着卸货、扫院子,攒下来的。咱也得过个好年不是?"
那晚,我们一家人坐在火炕上,谈论着过年的打算。娘决定用白面和玉米面掺着蒸馒头,肉切成薄片,炒个菜。虽然简单,但对我们来说,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了。
腊月二十九,王大山来了,手里拿着借条和钱。"德华哥,这是地瓜钱和面钱,一共七块五。"
父亲笑了,那是分家后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畅快。"钱我不要,你把借条留下吧。"
王大山愣住了:"这怎么行?小虎的病好了,我也挣了些钱,这钱必须还给你!"
"行。"父亲点燃一支从供销社买的正经纸烟,深吸一口,"大山,这日子过得再苦,咱也不能忘了做人的本分。那袋地瓜,你不知道对我多重要。"
王大山红了眼眶:"德华哥,那白面也救了我儿子的命啊!"
"咱们这交情,何必算这些?"父亲拍拍王大山的肩膀,"钱不用还了,你把它留着给小虎补身子吧。"

王大山最终没有把钱留下,但他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来了两只鸡。"这是我家自己养的,德华哥,你们全家过年吃吧。"
除夕那天,我们家杀了一只鸡,蒸了半锅白面馒头,还炒了几个菜。虽然比不上从前大家庭团圆时的丰盛,但这顿年夜饭,我吃得格外香甜。
父亲破例喝了两盅自酿的米酒,脸色红润,话也多了起来。"孩子,人这辈子啊,钱财乃身外之物。做人要紧的是心正、路正。"
"那咱家分家就吃亏了,不是吗?"我忍不住问。
父亲摇摇头:"表面看是吃亏了,但咱心里踏实。再说了,若不是分家,我也不会知道咱有这么好的邻居不是?"
娘在一旁笑道:"你爹就这性子,吃亏都乐呵呵的。不过也亏得有王大山这样的好邻居,要不然咱家过年都难。"
年三十的夜晚,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火,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火堆旁,听着远处的鞭炮声,看着夜空中偶尔闪现的烟花。虽然生活艰难,但那一刻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。
新年伊始,父亲用攒下的钱买了两只小羊羔,开始养殖。那时候,农村刚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个人养殖不再受限制。父亲有了主意:养羊、种地、做小生意,样样都要尝试。
春节过后,我村里掀起了一股创业热潮。父亲的羊养得好,不到半年就繁殖了四只小羊。王大山在父亲的鼓励下,也开始养鸡,专门卖鸡蛋。
"德华哥,要不是你当初鼓励我,我还不敢干呢。"王大山时常这么说。
父亲总是笑着回答:"咱们农村人,靠的就是这双手和这股子劲儿。"

那年秋天,我村迎来了第一次大丰收。父亲的地里,玉米长得比人还高,一个个棒子粗得握不住。我家分到的粮食,足够吃一整年还有富余。
"瞧瞧,这才叫日子。"父亲站在自家的粮仓前,脸上写满了自豪。
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选择。他宁可在分家时吃亏,也不愿与兄弟反目;他宁可自己家吃糠咽菜,也要帮助有困难的邻居。这些看似吃亏的选择,最终换来的却是更广阔的人生。
几年后,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,父亲卖了四只羊为我凑学费。王大山的小儿子王小虎也考上了同一所学校,我们成了同窗好友。
"要不是你爹当年那袋白面,我估计早就不在了。"王小虎常常这么对我说。
我笑着回答:"要不是你爹那袋地瓜,我家那年过年都揭不开锅。"
日子一天天好起来,我们家盖起了新房,王大山家的小儿子考上了大学。每到年关,父亲总要蒸上一锅地瓜,然后端一碗给王大山家。
"记得那年分家吗?"父亲每次都会这么问我。
我点点头:"记得,您只分到两袋玉米渣。"
"但我得到的,远比两袋玉米渣要珍贵得多。"父亲总是这么说。
一九九七年,父亲因病去世。出乎我的意料,整个村子的人都来送行。其中,王大山一家哭得最伤心。
"德华哥走了,我失去了一个比亲兄弟还亲的人啊!"王大山抱着父亲的遗像痛哭。
我这才知道,这些年来,父亲不仅帮助了王大山一家,还默默扶持了村里许多困难家庭。那些被父亲帮助过的人,从未在我面前提起,而父亲也从未炫耀。
整理父亲的遗物时,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小布袋。打开一看,里面装着一张发黄的借条:"借白面五斤,地瓜二十斤,王大山欠。"

我拿着这张借条,泪流满面。父亲从未忘记那份情谊,却也从未要求回报。
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,父亲和王大山都已不在。但每当我看见地瓜,总会想起那个艰难岁月里,邻里之间那份朴素的情谊。
在物质最匮乏的年代,人与人之间的温暖,却是最丰盈的财富。那一袋地瓜,承载的不仅是解决温饱的希望,更是人间最珍贵的真情。
每年春节,我都会蒸一锅地瓜,端一碗到父亲的坟前。在那里,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,轻轻抚摸着那些带着泥土芳香的地瓜,眼中闪烁着泪光与感激。
那袋地瓜,教会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:人间正道是沧桑,大爱无言却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