选择与坚守
"恭喜你,周建国同志!"政委递过那纸命令,我手微微发抖。
此刻,我军装笔挺,却心如死灰。内兜里,小芬的那封信烫得胸口发疼。
那是1986年初春,北方军营的风还带着凛冽。院子里的白杨树光秃秃的,像哨兵一样笔直地立着。远处,三三两两的战友在忙碌着日常训练。
七年前,我怀揣着参军报国的热血,踏上了这片土地。那时的自己,不过是个连自行车都骑不稳的毛头小子,眼里却装着大山那边的世界。
从懵懂的农村娃,到炮兵连技术标兵,再到今天的提干命令,我走得太慢了些。
母亲曾说,慢一点没关系,稳当就行。可是在这快速变化的年代,慢一步就可能错过太多。
"建国,出息了!提干了!"老班长王铁柱使劲拍着我肩膀,那股子劲儿差点把我拍趴下。
"嘿,回家肯定把小芬乐坏了!"战友老李笑着说,他已经结婚两年,有了个胖小子。
他们不知道,就在今早,我收到了那封信。
"建国,原谅我等不了了。乡办厂来了个车间主任,爸妈说这是好机会。他家在县城有套两居室,还有城市户口..."
信纸上的字迹工整,像她的人一样,做事总是规规矩矩。我能想象她写这封信时的样子,咬着嘴唇,眼睛里或许含着泪水,却又不得不下定决心。
七年前,我和小芬在大队广播站前定下了终身。那天,广播里正播着《东方红》,村支书捧着大喇叭,激情洋溢地讲着今年的征兵任务。
小芬刚从师范毕业,留在公社小学教书。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确良衬衫,衣角整齐地掖在黑色的确良裤子里,站在人群边缘。阳光下,她的脸庞清秀明丽,与村里的姑娘有着不同的气质。

"你真要去?"她问我,眼里既有担忧又有敬佩。
"嗯。"我点点头,"咱们国家需要建设,需要保卫。"
那时的我,满脑子都是《英雄儿女》里王成的形象,觉得保家卫国是男子汉的责任。
送我入伍那天,小芬红着眼眶,却还是挺直了腰杆:"你好好干,我等你回来!"
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她亲手绣的手帕,上面有一朵小小的梅花。
"梅花,傲雪凌霜。"她说,"你要像梅花一样坚强。"
第一年,她的信像雪片般飞来,每周必到。从乡村到军营,她的字里行间满是对我的牵挂和对未来的憧憬。我把她寄来的照片贴在床头,战友们都羡慕我有这样一个漂亮又有文化的对象。
照片上的小芬站在教室黑板前,身后写满了粉笔字。她说,乡村的孩子眼神纯净,像未开垦的沃土,她希望能在这片土地上播下知识的种子。
第二年,部队生活逐渐稳定,我被选为班里的文书,负责记录训练成绩和日常报表。因为字写得好,还经常被连长叫去誊抄文件。每到深夜,我都会在煤油灯下给小芬写信,讲述军营的见闻和自己的成长。
"这里的夜晚很静,能听见风吹过白杨树的声音。有时想起你,会偷偷跑到营区边上,看着南方的星空,那里是家的方向。"
小芬回信说,她在村小开始教高年级语文,有时还要兼教低年级算术。学校条件差,一根粉笔要用到只剩指甲盖那么长。下雨天,教室顶上往下滴水,孩子们要搬来盆子接。但再苦再累,看到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神,她就有了继续坚持的动力。
"县城来人说,可能要调整村小编制,有机会去镇上教书。那样,条件会好一些。"她在信中透露,语气中带着期待。

第三年,我拿到了第一次探亲假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一刻不停地跳。想象着回到村子,看到小芬惊喜的表情,那该有多好。
然而就在临行前一天,连队接到紧急任务。老李媳妇刚生了孩子,高烧不退,情况危急。我看着老李焦急的脸,想起他平时对我的照顾,二话没说,把假条给了他。
"老李,你快回去吧,家里要紧。"
老李红着眼眶拍我肩膀:"建国,我欠你一个人情。"
小芬在信中说理解,但字里行间满是失落:"我已经告诉全村的人,你要回来了。妈特意杀了只鸡,做了你爱吃的酱焖鸡。"
那年冬天,村里通了电话,一部老式手摇电话,安在村委会办公室。小芬托人给我打来电话,线路很差,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。
"建国...你...什么时候...能回来?"
我听出她声音里的焦虑,却只能说:"等有机会,一定回来。"
第四年,我被选送去军区技术学校学习半年,学习新型火炮操作技术。学校在大城市郊区,偶尔能去市区转转。那时的城市已经开始变化,街上有了彩色霓虹灯,商店里的货品越来越丰富。
我给小芬寄了一条城里买的围巾,花了我两个月的津贴。信中说:"等我回来,带你去大城市看看。那里街上的霓虹灯五颜六色,晚上亮起来像白天一样。"
小芬回信说:"村子也在变,生产队长家装了台14寸黑白电视机,每天晚上全村人都去他家看,连老支书都不例外。"
她还说,县里要扩招教师,她参加了考试,希望能进县城中学。"县城比咱们这儿好多了,有自来水,不用担水吃。"

我为她高兴,却又隐隐不安,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拉远。
第五年,边防哨所缺人,我又一次让出了探亲机会。连长拍着我肩膀:"好样的!这才是咱军人的样子。"
那年,小芬的信开始变少,从每周到每月,再到两月一封。
她在信中说,被调去了县城中学,工作忙了。"县城生活节奏快,我还在适应。这里有电影院,有百货商店,还有自行车修理部。比村里方便多了。"
我回信鼓励她:"好好干,等我转业回来,咱们在县城安家。"心里却想,县城的生活,对在农村长大的我来说,会是什么样子?
第六年,部队开始换装新型火炮,我因为在技术学校学过,成了训练骨干。每天从早到晚,带着战友们摸索新装备的性能。
那段时间,我几乎没时间给小芬写信。等忙完训练,才匆匆写了封信,却发现已经两个月没联系了。
小芬的回信来得很慢,信中说:"县城中学来了个年轻老师,是师范大学毕业的。校长让我们搭档教初二语文。他很有教学经验,帮了我不少忙。"
看到这段话,我心里咯噔一下。直觉告诉我,事情有些不对劲。但我不敢多想,只当是自己多心。
第七年,我第三次放弃探亲。那次是为了技术比武,我想凭这个机会争取提干。整整三个月,每天从早训练到深夜,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。
小芬的信越来越简短,内容也变了。她开始讲述城里的新鲜事,她说乡办厂盖了新宿舍,水泥地面,进了自来水,比老家村里强多了。信中提到:"爸妈希望我能安定下来,毕竟,我已经二十七了。"

我读出了言外之意,心急如焚,连夜写了封长信,表明自己的决心和感情。可惜,回信却是今天早上收到的那封。
然后,就是今天这封信。
宣布命令时,战友们都为我高兴,我却笑不出来。命令宣布后,我独自走到靶场边的小山坡。春风拂过,远处农田里的麦苗泛着嫩绿。想起小芬曾说过,希望我们将来的孩子能在县城长大,不用像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。
如今,她的愿望可以实现了,只是对象换成了别人。
老班长王铁柱找到我时,我正坐在山坡上发呆。他二话不说,掏出两个馒头和一小壶白酒,递给我一个。
"喝点?"他问。
我点点头,接过酒壶猛灌一口,辣得眼泪都要出来了。
"别想不开,"王铁柱说,"当年我媳妇也跟我闹着要分手,说我一年到头不着家。后来呢?还不是成了一家人,生了两个娃。"
我摇摇头:"不一样,小芬她...已经有别人了。"
王铁柱沉默了一会,说:"建国,你想想,这七年,咱们训练时你摔断过腿,野营拉练时趟过齐腰深的河水,执行任务时在零下三十度的哨所站过岗。这些,小芬懂吗?"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。确实,有些事情,不经历过,很难理解。
"感情这事,讲究个门当户对。"王铁柱继续说,"你在这里受苦受累,她在县城见世面,渐渐的,你们就不是一路人了。"
听他这么一说,我心里反而释然了些。也许,这不能全怪小芬,也是生活的选择。
"再说了,"王铁柱拍拍我肩膀,"你小子马上就是干部了,以后的路还长着呢!"
回到宿舍,我把小芬的照片和信件都收进了一个旧鞋盒。这七年的记忆,就这样被封存起来。

我提笔写了封信,没有埋怨,没有不舍,只是祝福她新的生活幸福。写完,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那块她送的手帕也放进了信封。
那块手帕已经洗得发白,上面的梅花依稀可见。七年来,我一直带在身上,像个护身符。如今,是时候还给她了。
转业手续办得很快。1986年夏天,我拎着行李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家乡。
村口的老槐树还在,只是更加粗壮了。路边的沟渠改成了水泥渠,村里新盖了不少砖房。一切都在变化,却又似乎没变。
村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。有人喊着:"建国回来了,当官了!"
我笑笑,没解释提干和当官的区别。在村里人眼中,穿军装的都是"当官的",更别说我现在还是个干部。
父亲瘦了许多,但精神头还好。他接过我的行李,眼圈有些发红:"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"
母亲更是激动,一边擦眼泪一边说:"让你受苦了,这些年,都没回来看看。"
我心里一酸,这么多年,亏欠最多的,还是父母。
晚饭时,父亲难得开了瓶二锅头,和我小酌。酒过三巡,他才提起小芬的事。
"小芬她...前年就跟那个车间主任结婚了。"父亲斟酌着词句,"他家条件是不错,有城市户口。去年,他们已经有了孩子。"
我点点头,心里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。也许是因为已经在心里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"不过,"父亲突然神秘地笑了,"隔壁生产队的李晓雯,听说你要回来,可高兴了。她现在在镇上图书室工作,挺不错的一姑娘。"
我有些诧异。李晓雯,比我小两岁,当年上学时总默默帮我辅导功课。她性格内向,话不多,但心思细腻。

第二天,我去供销社买些日用品。在门口,遇见了李晓雯。
七年不见,她变化很大。不再是当年那个羞涩的小姑娘,而是个端庄大方的姑娘。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蓝色裙子,头发扎成一个马尾,清爽利落。
"建国哥,欢迎回来。"她轻声说,手里提着一袋刚买的书。
阳光下,她的笑容温暖而真诚,眼里闪着我读不懂的光芒。
"晓雯,你...变化真大。"我有些局促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她笑了:"七年了,谁都会变。听说你提干了,恭喜。"
我们聊了一会,她说要赶回图书室,便匆匆离开了。看着她的背影,我心里泛起一丝涟漪。
那个夏天,我经常去镇上图书室。起初是为了查阅一些资料,准备应聘乡政府的工作。后来,却变成了和晓雯聊天的时光。
晓雯会给我推荐各种书,有时还会讨论国家的变革。她说:"现在形势不一样了,改革开放带来了新机遇。你的军人素质和组织能力,在基层很珍贵。"
她的思想比我更开阔,眼界也更宽。在军营那些年,我专注于训练和任务,而她则通过书籍了解着外面的世界。
有一次,我问她:"你为什么不去县城发展?在那里机会更多。"
她认真地看着我:"不是所有人都向往大城市。有人需要留下来,为家乡做点事。这里的孩子也需要看书,需要有人引导他们。"
这番话让我心生敬意。在一个人人都想往外跑的年代,她却选择了坚守。
八月的一天,我鼓起勇气邀请晓雯去看电影。那是县城电影院放映的《牧马人》,我特意骑了两个小时自行车去县城买的票。

晓雯穿了件淡绿色的连衣裙,扎着平时的马尾,没有特意打扮,却格外好看。
"紧张吗?"她看出我的局促,轻声问。
"有点。"我老实承认,"七年没看电影了。"
她笑了:"我也很少来。图书室的工资不高,平时都省着点。"
电影开始后,我时不时偷瞄她的侧脸。银幕的光影映在她脸上,勾勒出柔和的轮廓。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,眼里闪烁着光彩。
散场后,我们沿着县城的小河边散步。夜色渐深,街边的路灯亮起来,映照在河面上,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。
"建国哥,"晓雯突然问,"你后悔参军吗?"
我愣了一下,认真思考这个问题。
"不后悔。"我最终回答,"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,但也得到了成长。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,我还会去。"
晓雯点点头:"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你一直都是个有责任感的人。"
月光下,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。我突然明白,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我的选择。
秋收时节,我应聘上了乡政府工作。新办公桌上放着晓雯送的一本《平凡的世界》,扉页上写着:"坚守的人,终会被命运善待。"
我翻开书,一片梅花书签夹在里面。那是晓雯亲手剪的,红色的纸片,形状像极了小芬当年送我的手帕上绣的梅花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人生中有些等待是值得的,只是等待的对象可能会变。就像我等来了提干命令,却失去了小芬;而晓雯或许一直在等我,却不曾言明。
十月的一天,我和晓雯一起参加了镇上的秋收晚会。台上,文艺宣传队正在表演《十五的月亮》,歌声悠扬,回荡在夜空中。
"晓雯,"我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,"我可以经常去图书室看书吗?"

她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泛红,轻轻点了点头:"图书室随时欢迎你。"
那个秋天,落叶纷纷,麦子下地,村子里弥漫着收获的气息。我和晓雯的感情,也如同秋天的果实,慢慢成熟。
第二年春天,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。没有奢华的排场,只有亲朋好友的真诚祝福。
晓雯穿着一件素雅的白色连衣裙,戴着母亲借来的金耳环,美丽而恬静。她挽着我的手臂,眼里满是幸福的光芒。
婚礼上,我遇见了小芬和她的丈夫。她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,看起来生活不错。
"恭喜你,建国。"小芬真诚地说,"晓雯是个好姑娘。"
我点点头:"谢谢,祝你们也幸福。"
没有怨恨,没有尴尬,只有彼此的祝福。那一刻,我终于完全释怀了。
晚上,晓雯枕着我的手臂,轻声说:"知道吗?当年你参军那天,我在村口的槐树后面看了很久。"
我惊讶地看着她:"你从那时候就..."
她点点头,脸上带着羞涩的笑:"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人,有担当,有理想。所以,我愿意等。"
我紧紧抱住她,心中涌起无限感动。原来,在我等待小芬的那些年,晓雯也在等待着我。
人生如路,选择与坚守间,我们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。小芬选择了安稳的县城生活,我选择了报效祖国的军旅生涯,而晓雯选择了坚守家乡的文化事业。
每个选择背后,都有不同的坚守。而最终,时间会告诉我们,什么是真正值得的。
如今,窗外又是一年春天。白杨树抽出新芽,院子里晒着我们的棉被。晓雯挺着六个月的肚子,坐在阳光下看书。
我知道,并非所有等待都值得,但坚守的品质终将被命运善待。因为生活就像一本厚重的书,翻过痛苦的那一页,幸福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