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日晌午，日头毒得能晒化门神画像。陈宝根蹲在院里槐树底下刨木花，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，在灰布衫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地图。他媳妇绣娘端着海碗从灶房出来，碗沿上还沾着两粒金黄的玉米碴子。
"当家的，喝口绿豆汤解解暑。"绣娘声音比檐下风铃还脆生，杏黄衫子裹着苗条身段，走起路来像柳条儿摆风。
陈宝根接过碗"咕咚"灌了两口，忽然"啪"地把碗掼在石磨上："昨儿后晌你去哪儿了？村口王二麻子说瞧见你往乱坟岗子那边钻！"
绣娘正要收碗的手一抖，瓷碗在石磨上转了三圈才停住："我去给娘上坟，顺道……顺道挖了两把野苋菜。"
"放屁！"陈宝根"腾"地站起来，木屑簌簌往下掉，"娘的坟在南坡，乱坟岗在西边，你当我是三岁娃娃？"他忽然瞥见媳妇鬓角别着朵粉白野蔷薇，那是西边老坟圈子才有的花。
绣娘往后退半步，后腰撞在晾衣绳上，几件粗布衣裳哗啦啦往下掉："就是偷人了，你能把我怎么样？"她声音突然拔高，像被掐住脖子的芦花鸡。
这话像炸雷劈在当院。陈宝根只觉得血"轰"地涌上脑门，抄起刨刀就要往媳妇身上招呼。绣娘却转身跑进屋，"咣当"插了门栓。
当夜三更天，陈宝根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炕梢，绣娘背对着他，呼吸轻得像片羽毛。他忽然想起成亲那日，绣娘穿红袄绿裤，盖头下露出尖尖的下巴颏，媒婆说这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姑娘。
日头爬到竹竿顶上，坟圈子静悄悄的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陈宝根正要骂娘，忽听得草窠里窸窸窣窣响。他屏住呼吸，见绣娘提着竹篮从东边小路过来，篮口盖着蓝花布。
"小还敢来！"陈宝根正要窜出去，却见绣娘径直走到座新坟前。那坟头插着招魂幡，纸钱被风吹得满地打转。绣娘跪在坟前，从篮里取出香烛供品，嘴里念念有词。
陈宝根定睛一看，墓碑上刻着"爱女李春桃之墓"，立碑人竟是绣娘！他正要细看，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，一回头，吓得差点叫出声——正是村西头开药铺的周半仙。
"后生，大清早来坟地逛，不怕撞邪？"周半仙捻着山羊胡，手里罗盘滴溜溜转。
陈宝根支吾道："我……我走错路了。"
"走错路能走到新坟前？"周半仙眯起眼，"你媳妇日日来此，可是为着坟里那位？"
陈宝根一把揪住周半仙领子："你早知道？"
周半仙也不恼，从怀里掏出张黄符："三日前，你媳妇来求镇魂符，说坟里姑娘死得冤枉，夜夜托梦喊冷。这符能镇住冤魂，却要每日正午来坟前诵经。"
陈宝根松了手，想起绣娘鬓角野花，原是采来供在坟前的。他忽然觉得嘴里发苦，像含着没熟的柿子。
回到村里，陈宝根直奔王二麻子家。这光棍汉正蹲在门槛上啃黄瓜，见陈宝根来，黄瓜"咔嚓"咬得山响。
"二麻子，你昨日说见着我媳妇去乱坟岗？"陈宝根盯着他眼睛。
王二麻子眼珠子乱转："可不咋的？我还见着她跟个穿白袍子的男人……"话音未落，陈宝根一拳砸在他鼻梁上。王二麻子"嗷"地蹦起来，黄瓜甩出三丈远。
"让你编排老子的媳妇！"陈宝根骑在王二麻子身上，拳头雨点般往下落。直到村长带着人拉开，王二麻子已经成了猪头。
当晚陈宝根拎着两斤红糖去赔罪。绣娘正在灯下补衣裳，听见门响，头也不抬。陈宝根把红糖往桌上一放，"扑通"跪下："媳妇，我错了！"
绣娘手一抖，针尖扎进指头，血珠子冒出来。陈宝根慌忙去嘬，咸腥味在嘴里漫开。"我今儿都问明白了，李家姑娘是药铺抓错药死的，你……你给她念经，是积德行善。"
绣娘抽回手，从炕柜里摸出本《地藏经》，书页都卷了边："春桃妹妹才十六岁，临死前抓着我的手喊娘。她爹娘死得早，我不念经，谁念？"
陈宝根看着媳妇眼里的泪花，忽然想起去年腊月，自己发高烧说胡话，绣娘三更天冒雪去请郎中。雪地里摔得满身泥，回来先熬药再给自己擦身。
"媳妇，我……"陈宝根话没说完，外头突然炸开哭喊声。两人冲出门，见村西头火光冲天，正是周半仙的药铺！
等众人把火扑灭，药铺已成焦炭。周半仙瘫坐在断墙边，怀里抱着个漆木盒子，里头《黄帝内经》《伤寒杂病论》烧得只剩边角。
"报应啊！"周半仙突然捶地大哭，"前日李家来闹，说春桃是吃了我抓的川乌死的。可那日分明是王二麻子来代抓的药！"
陈宝根和绣娘对视一眼，都想起那日王二麻子脸上新添的淤青。原来这光棍汉被陈宝根揍了后，怀恨在心，偷偷在春桃的药里加了生川乌。
三日后，县衙差役锁走王二麻子。临行前，这泼皮突然冲着绣娘跪下："嫂子，我对不住你！那日我见你往坟地去，本想讹陈大哥几个钱，谁成想……"
绣娘别过脸，眼泪簌簌往下掉。陈宝根搂住媳妇肩膀，忽觉后襟被人扯了扯。回头见是周半仙，老道举着本烧焦的《本草纲目》："后生，老朽有话同你说。"
两人走到村口老井边，周半仙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珏，玉色温润，刻着并蒂莲。"三十年前，我云游至此，遇着个落难女子。她怀里抱着襁褓，说夫家遭了劫，自己也被恶霸追杀。"
陈宝根听得云里雾里，周半仙却把玉珏塞进他手里："那女子临终前，把孩子托付给我。我瞧那孩子耳后有朱砂痣，跟你媳妇绣娘，一模一样。"
陈宝根如遭雷击。他忽然想起成亲那日，绣娘耳后确实有颗红痣，像滴鲜血。周半仙接着道："这些年我暗中查访，终于知道那恶霸是省城刘大帅。前日药铺走水，我原以为是刘大帅寻仇，如今看来……"
话未说完，远处突然传来汽车轰鸣。三辆黑壳汽车卷着烟尘而来，车上跳下十几个带枪的兵痞。为首的军官摘下墨镜，左脸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。
"周半仙，可算找着你了！"刀疤脸狞笑着举起枪，"三十年前你害死我爹，今日该还债了！"
绣娘突然从陈宝根身后冲出，张开双臂挡在周半仙面前："不许伤害我干爹！"
刀疤脸愣住，忽然盯着绣娘耳后狂笑："好啊！刘大帅找了你二十年，原来藏在这儿！"他一把揪住绣娘头发，"大帅夫人的位置，该物归原主了！"
陈宝根红着眼扑上去，被两个兵痞架住。周半仙突然从怀里掏出把石灰，扬手撒向刀疤脸眼睛。趁乱拉起绣娘就跑："往东边老林子跑，翻过山就是黄河！"
三人跌跌撞撞逃进林子，身后枪声不断。绣娘跑着跑着忽然踉跄，陈宝根回头一看，她小腿中弹，血顺着裤脚往下淌。
"你们走！"陈宝根把绣娘推给周半仙，"我引开他们！"
"宝根！"绣娘哭喊着要抓他，却被周半仙拽着往深山去。陈宝根转身往相反方向跑，听见身后传来咒骂声和枪栓声。
日头西斜时，陈宝根被逼到悬崖边。刀疤脸狞笑着逼近："跑啊？怎么不跑了？"他忽然瞥见陈宝根脖颈间红绳，伸手拽出半块玉珏。
"原来是你！"刀疤脸瞳孔猛缩，"大帅找了二十年的玉珏，竟在你身上！"他突然举枪对准陈宝根，"说！另一半在哪儿？"
陈宝根突然笑了。他想起绣娘今早梳头时，从妆奁底层摸出半块玉珏，说是娘留下的。此刻他终于明白，为何初次见绣娘就觉得亲，为何周半仙看他的眼神总带着愧疚。
"另一半，在我媳妇那儿。"陈宝根突然扑向刀疤脸，两人扭打着滚下悬崖。山风在耳边呼啸，他最后看见的是绣娘哭花的脸，像带露的梨花。
三个月后，黄河渡口。摆渡老汉救起个奄奄一息的姑娘，耳后有朱砂痣，怀里紧紧抱着半块玉珏。姑娘醒来后，日日坐在渡口等，望着来往船只流泪。
这日晌午，河面突然漂来块木板，上面趴着个人。姑娘让老汉救人，等翻过身来，两人都愣住——竟是陈宝根！他左脸多了道疤，从太阳穴到下巴，像蜈蚣趴着。
"媳妇，我活着回来了。"陈宝根咧嘴笑，露出缺了半拉的门牙。绣娘扑进他怀里，哭得震落了槐树上的麻雀。
后来听说，刀疤脸摔下山崖时，陈宝根死死拽住他腰带。两人挂在松树枝上晃了半宿，最后被采药人发现。刀疤脸摔断了腿，被随后赶来的大帅亲兵带走，再没回来。
又过两年，陈宝根在渡口开了家茶棚。每逢初一十五，总有个老道来喝茶，喝完就在墙上画道符。有识字的客人说，那符文出自《黄帝内经》，是驱邪保平安的。
这日黄昏，绣娘抱着刚满月的娃娃在门口晒太阳。陈宝根擦着八仙桌，忽然听见茶客们议论："听说没？省城刘大帅昨夜暴毙，七窍流黑血，像是中了蛊毒。"
绣娘手一抖，娃娃"哇"地哭了。陈宝根忙接过孩子，轻轻拍着背。夕阳把茶棚影子拉得老长，像条金色的河。
人生在世，难免被疑云迷眼。可只要心存善念，终有云开雾散时。就像那黄河水，看似浑浊，到底奔向大海。善恶到头终有报，不是不报，时辰未到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