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涩月子里的甜
"小姑子最后还是来了?"
我撑起身子,看到婆婆站在床边,脸上挂着讨好的笑。
"月芳刚下岗,闲着也是闲着。"
婆婆低声说,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"咱家给她一千块钱,比外面请人划算。"
我闭上眼,不想让婆婆看见我眼里的失望。
九六年的春天,窗外杨柳依依,我的二胎刚出生三天,小脸皱巴巴的,像个小糯米团子。
之前婆婆拍着胸脯保证亲自照顾我坐月子,那时她说得斩钉截铁:"儿媳妇月子是大事,哪能马虎!"
如今却变了卦。
躺在床上,我摸了摸枕头下的红布包袱,里面装着我准备给婆婆的谢礼——一枚金戒指。
现在看来,这戒指怕是要收起来了。
下岗那年,我三十二岁。
国企改制,我和车间里一半工人都领了遣散费,厂区门口贴满了"深化改革,优化结构"的大字标语。
丈夫小建在县机械厂做技术员,收入还算稳定。
生育政策刚放宽,我们决定要个二胎,给已经上小学的儿子添个伴。
"再生一个,热闹些。"
这是小建的想法,我却是想着万一以后日子难过,两个孩子还能有个照应。
谁知怀孕后,婆婆就搬来同住,说是要照顾我。
最开始几个月还好,到了冬天,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像结了冰的河面,表面平静,底下却是暗流涌动。
"儿媳妇,这汤少放点盐,对胎儿不好。"
"媳妇啊,怀孕了就别老看电视,对眼睛不好。"
婆婆的唠叨像春雨,连绵不断。
我心里憋着一口气,却又不好发作。
好在临产前,婆婆信誓旦旦要照顾我坐月子,我心里的那口气才略微松了些。
小姑子月芳比我小六岁,在县绒线厂当会计。
那天她抱着一个蓝色的尼龙包出现在我家门口,眼睛还有些红肿,像是哭过。
婆婆迎上去,接过她的包,"没事,咱有家就有靠。"
我躺在床上,听见婆婆轻声说:"你嫂子月子里没人照顾,你刚好帮帮忙..."

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,婆婆在教月芳煮下奶汤。
"葱切碎点,姜片要薄,这是你嫂子的口味。"
婆婆的声音温柔得像对待珍宝。
我望着天花板发呆,想起结婚前小建说过的话:"我妈最疼月芳,没办法,家里独女。"
当时我不以为然,现在却感到一阵酸涩,像是嚼了半生的黄连。
窗外,雨滴敲打着窗棂,节奏凌乱,像我的心跳。
夜里,我听见小建和婆婆在堂屋低声争执。
"妈,您之前不是说好了吗?"
小建压低嗓门,声音却掩不住焦急。
"月芳刚下岗,心里正难受着呢!"
婆婆的声音哽咽,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,"你看她瘦了多少?你爸在世的时候,总说姐弟俩要互相照应...再说了,请个外人多不放心,家里有个知根知底的多好。"
"可您答应过嫂子的..."
"我这不是为了你们好吗?月芳身边没个男人,日子苦...你總得帮帮你妹妹啊!"
听不下去了,我翻个身,背对着门。
外面的春雨淅淅沥沥,像是在替我流泪。
我怎么能不明白,在婆婆心里,女儿永远比儿媳妇重要百倍。
小时候,爹常说:"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。"
如今我才体会到这句俚语的分量,沉甸甸的,像是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。
我蜷缩在被窝里,想起娘家的母亲。
前年她摔断了腿,我隔三差五往家里跑,还搬来一张旧藤椅放在院子里,好让她晒太阳。
而我生产时,她說來看我,婆婆却说:"你身体不好,来回折腾什么?等满月了再说。"
那些被压抑的委屈像决堤的水,在黑夜里无声地泛滥。
那几天,月芳总是低着头进出我的房间,换尿布、倒洗澡水,话很少。
她脸上的表情像是戴着一层面具,看不出喜怒。
婆婆则在厨房里忙活,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她的食言。
"儿媳妇,这猪蹄汤炖了两个钟头了,多有营养。"

她端着汤碗进来,眼睛却不敢看我。
我接过碗,没说谢谢。
心里想的却是,这汤怕是也有月芳的功劳吧。
窗外,邻居王大娘正好路过,看见月芳在院子里晾衣服。
"这不是月芳吗?怎么在你家干活?"
婆婆笑着接话:"我儿媳妇生了二胎,月芳来帮忙。"
"哎呦,现在的年轻人,生个孩子还得请人伺候,我们那会儿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。"
王大娘的话像一把刀,扎在我心口。
我咬着嘴唇,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。
"人家不是伺候,是帮忙。"
婆婆赶紧解释,声音里带着讨好,"再说了,月芳是自家人。"
"自家人好啊,省钱!"
王大娘的声音渐渐远去,留下的却是一屋子的尴尬。
第五天晚上,我发起高烧,浑身像被火烧。
白天积攒的怨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,透过毛孔往外冒。
朦胧中,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身子,喂我吃药。
"嫂子,再喝点水。"
是月芳的声音,温柔得不像她平日的样子。
我想睁开眼,却像是有千斤重的砂石压在眼皮上。
记忆像是被剪碎的胶片,断断续续。
我似乎看见月芳在床边守了一整夜,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,又给我盖好被子,掖好被角。
天亮时,我终于缓过神来,看见月芳靠在椅子上睡着了,头发凌乱,脸色苍白。
床头柜上放着退烧药和半杯水,还有一条拧得发白的毛巾。
这条毛巾是我出嫁时带来的,绣着红色的"喜"字,如今都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。
婆婆端着粥进来,看见我醒了,松了口气。
"亏得有月芳,昨晚她一直守着你,连眼都没合。"
我没说话,心里的坚冰却在悄悄融化。
月芳醒来,揉了揉眼睛,看见我醒了,嘴角微微上扬。
"嫂子,感觉好些了吗?"
她的声音里透着关切,没有平日的冷淡。
我点点头,想说谢谢,却又咽了回去。
那天下午,小建回来看我,带了一包红糖和两斤猪蹄。

"听说你发烧了,我请了半天假。"
他坐在床边,握着我的手,眼里满是愧疚。
我知道他夹在中间为难,既要顾及母亲的情感,又要照顾我的感受。
"我没事,你忙你的去吧。"
我松开他的手,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。
小建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叹了口气,起身离开。
门关上后,我听见他和月芳的对话。
"谢谢你照顾嫂子。"
"应该的,咱是一家人。"
月芳的声音里没有平日的倔强,多了些温和。
"钱的事,你别放在心上..."
"我不是为了钱,哥。你知道的。"
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,我却陷入了沉思。
也许,我一直误会了月芳?
到了第十天,我的身体渐渐恢复,能下床走动了。
那天下午,我偶然听到月芳和小建的对话。
"哥,那一千块钱..."
月芳欲言又止,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了谁。
"你拿着吧,嫂子的意思。"
小建说,语气肯定。
"我存起来给爱爱买奶粉..."
月芳的声音带着歉意,"厂里说可能还有转正机会,我想再撑一撑。"
我这才想起,月芳离婚后,独自抚养着三岁的儿子爱爱。
她把孩子寄在娘家,自己出来找工作。
那个总是沉默的小姑子,原来背后有这么重的负担。
晚上,我假装睡着,听见婆婆和月芳的谈话。
"我看嫂子对我还是有意见。"
月芳的声音里带着忧虑。
"她不是那种人,只是刚生完孩子,脾气难免差些。"
婆婆叹了口气,"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吗?"
"不就是因为我下岗了,你心疼我吗?"
"不全是。"
婆婆的声音低了下来,"我也是想让你和你嫂子多相处,她是个好人,将来我走了,你们姐弟媳妇能有个照应。"
听到这里,我的心猛地一颤。
原来婆婆也有她的考量,只是方式不够妥当。
第二天早上,月芳来给我送早饭,我主动开口:"坐下来一块吃吧。"

她愣了一下,随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。
"听说爱爱今年三岁了?"
我尝试着打开话题。
月芳点点头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像是被点燃的星星。
"他特别聪明,才三岁就会数到一百了。"
她说起儿子,语气中满是骄傲和思念。
"等我好些了,把他接来住几天吧,和我家小子作个伴。"
我看着她的眼睛,轻声说。
月芳的眼圈突然红了,她低下头,只是轻轻"嗯"了一声。
那天,我们终于像两个普通的女人一样聊了起来。
她告诉我,她的丈夫在爱爱一岁时就外出打工,后来传来消息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。
离婚后,公婆也断了联系,只剩下她一个人抚养孩子。
"最难的是过年时,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,有爷爷奶奶,爱爱只有我..."
月芳的声音哽咽了。
我突然明白了她眼里那份倔强和坚韧从何而来。
"傻丫头,还有我们呢。"
我轻轻握住她的手,感受到她手上的粗糙和茧子。
这是一双年轻却已经饱经风霜的手。
从那天起,我和月芳之间的冰墙开始融化。
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,知道我喜欢喝温水,就会提前把水放在暖瓶里。
知道我怕冷,晚上还会给我加一床薄被。
小儿子哭闹时,她会轻轻摇晃,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摇篮曲。
"月亮走,我也走,我给宝宝拉马牛..."
她的嗓音不算好听,却透着真诚和温柔。
渐渐地,我开始期待她的出现,期待和她聊天。
婆婆看在眼里,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。
"我就说你们会处得来的。"
她一边择菜一边说,手上的动作却没停。
小建回家看到我们相处融洽,也松了一口气。
"早知道你们能这么好,我就不用担心了。"
他半开玩笑地说。
这些天,我也从婆婆口中得知,月芳下岗后,厂里只给了三百块遣散费。
她去应聘了几份工作,都因为是单亲妈妈被拒绝了。
"老板怕她请假照顾孩子,影响工作。"

婆婆叹着气说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。
满月前一天,我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信封,里面装着两千块钱。
这是我下岗时的部分遣散费,一直舍不得花。
我悄悄塞到月芳的外套口袋里,心里想着:这次不是工资,是谢礼,她总该收下了吧。
晚上临睡前,我在枕头底下摸到那个信封,里面多了一张字条。
"嫂子,这钱我不能要。这些天,我也学会了怎么照顾孩子,对我以后有用。"
字条背面是一张小纸条,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火柴人,旁边写着"爱爱画的"。
我看着这张简陋的画,突然红了眼眶。
月芳这傻姑娘,明明这么需要钱,却还是放不下面子。
满月这天,婆婆早早就忙活开了,蒸鸡蛋糕,炖猪蹄汤,样样都是月子里的好食材。
小建请了一天假,在家陪我和孩子。
我穿上新买的衣服,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。
这是半个多月来,我第一次正式出门。
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,像是给我披上了一层金纱。
月芳把爱爱接来了,小家伙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,大眼睛骨碌碌地转。
"来,这是阿姨。"
月芳牵着儿子的手,向我走来。
爱爱慢慢地抬头看我,忽然咧嘴一笑,露出一排小米牙。
"阿姨好。"
他奶声奶气地说,像是终于鼓起勇气。
我笑着摸摸他的小脑袋,感受到他柔软的发丝从指间滑过。
"你比照片上还帅呢。"
爱爱听了,小脸立刻红了,躲到妈妈身后去了。
大家都笑了起来,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午饭时,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。
桌上摆满了婆婆精心准备的菜肴:红烧猪蹄、清蒸鲫鱼、鸡蛋羹、青菜豆腐汤...
"来,儿媳妇,多吃点猪蹄,下奶。"
婆婆夹了一块最大的猪蹄放在我碗里,眼里满是关切。
我点点头,心里暖暖的。
"月芳,你也多吃点,这段时间辛苦了。"
我也给月芳夹了一块鱼肉,她冲我笑笑,默默接受了。

爱爱坐在小凳子上,眼睛紧盯着桌上的菜,馋得直咽口水。
"想吃什么,阿姨给你夹。"
我问他。
"我想吃鱼,可是有刺。"
爱爱小声说,眼巴巴地看着鱼。
"阿姨给你挑刺。"
我耐心地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,然后把鱼肉放进他的小碗里。
爱爱开心地笑了,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。
看着爱爱的笑容,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。
那时家里穷,能吃上鱼是稀罕事,母亲总是把鱼刺挑干净了给我和弟弟吃,自己却只啃鱼头。
不知不觉,我也成了那个挑鱼刺的人。
饭后,我把那枚金戒指从红布包袱里取出来,递给婆婆。
"妈,这是给您的,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。"
婆婆愣住了,接过戒指,眼圈立刻红了。
"傻孩子,我是你婆婆,照顾你是应该的。"
她哽咽着说,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戴在手上,不停地摩挲。
"月芳,嫂子也有礼物给你。"
我转向月芳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。
里面是一对银耳环,不算贵重,但很精致。
"这..."
月芳犹豫着,不敢接。
"收下吧,这是姐妹情分。"
我把盒子塞进她手里,握了握她的手。
月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她扑过来抱住我,在我耳边低声说:"谢谢嫂子,谢谢你接纳我们娘俩。"
我拍拍她的背,没说话,心里却满是感动。
初夏的黄昏,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。
婆婆捧着小孙女,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。
月芳教爱爱和我儿子玩踢毽子,院子里回荡着孩子们的笑声。
小建坐在一旁抽烟,脸上也洋溢着满足的笑容。
我看着这一幕,突然明白,家人之间的嫌隙,有时候只是因为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。
我端起碗,轻声对月芳说:"下周爱爱过生日,把他接来一起住几天吧。"
月芳愣住了,随即露出久违的笑容。
那一刻,我感到心里的苦涩慢慢化成了甜。
像是一杯苦茶,在阳光的照耀下,悄悄地,悄悄地泛起了蜜的味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