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2020年与巩本栋师在南大文学院门前
我指导的研究生已经有五届毕业了。指导的越多,时间越长,就更加觉得本栋师指导研究生经验的可贵。虽然我硕士毕业也已经近十五年了,但依然记得一些本栋师指导和批改我硕士论文时的情景。
我硕士论文写的是王闿运文学思想方面的研究,有一章谈王闿运文学思想的学术渊源,分别讨论王闿运与湖湘学派、桐城派、宋诗派的关系。其中追溯王闿运的湖湘派学术渊源,从张栻一路谈下来,直到曾国藩,说到湖湘学术中的“原道”、“经世”、“崇实”特征,然后用王闿运的相关言论套进去,洋洋洒洒,自鸣得意。而本栋师在初稿上批曰:“人详我略,人略我详;人无我有,人有我弃。”本栋师告诉我,对于学术界已关注的话题,当奉行此旨。别人研究过的,就不要再重复;别人说得详细的,在自己的论文中,如果需要用到,最好简略地概括;别人说得不足之处,如果觉得可以发挥、补充或者辩证,那应该尽量丰富地论述;在研究中尽量呈现自己的新见,如果观点和别人一样,则应该果断地舍弃,不作陈言。因而在我的硕士论文定稿时,凡与王闿运学术思想无直接关联的湖湘学人的观点都一一舍弃。例如以“原道”精神而言,如果前代湖湘派学者对“道”的认识与王闿运完全不同,则不认为这一学者对王闿运有影响,也不引述这一学者的论述。以前并没有认识到这种独创精神的可贵,因而文章的赘句、芜句、累句都不少。直到博士毕业几年以后,尤其在指导研究生的过程中,这种认识越来越深刻,也因而经常在批改研究生论文时写上这十六个字。我想这不仅是对老师治学精神的继承,也是希望我的学生能将其发扬光大。
独创是学术研究的基本精神,但到具体行文,又有很多要注意的。在本栋师看来,行文风格最重要的是简练。这主要体现在表述和引文上。具体表述时应不枝蔓、不重复、不啰嗦,应尽量地简省、精炼。例如我在硕士论文的绪论部分引述了左舜生的一段话后,接着引左舜生对《湘绮楼日记》的认识,原文作“在同文中又论及”,本栋师改成“同文中又论及”,虽然只删掉一个字,但简洁明了的表述显然是更让人愉悦的。再如第一章第一节原题名“王闿运生平简述”,本栋师改成“王闿运的生平”。以前不明所以,现在想来这种改动不仅简洁,而且更规范。既然是研究论文,用“简述”或者“概述”无疑都不合适,而且是否详简,一读便知,加上“简述”等词形同赘语。在引述古文时,我论文初稿中多不加省略号,以为是尊重原文,本栋师认为引文使用一要注意原文的连贯性,二要注意引文与论述观点的联系性,无关的文字可以省略。这同样是对行文简练风格的追求,以期让读者尽快理解作者表达的观点。
我选择王闿运作研究,一是老师的建议,二是我自己的兴趣所在。晚清民国的文学与学术总是令人迷醉的,所以在写作论文时,不自觉地学习民国某些学者文白夹杂的风格。本栋师于晚清民国学术自然是十分熟稔的,但他不只一次提醒我作文要通顺,不能文白杂用。学术论文是写给当代读者和学者看的,自然要用当代的语言,半文半白是作文大忌,一者不通畅,二者影响观点的表达。以前硕士论文初稿是逐章逐章地给老师批改,这些初稿可惜未能保存。但成形后的样稿仍有不少本栋师批改之处,如文中说到学术界“对王闿运性格的多面性却无从发明”一句,老师改成“对王闿运性格的多面性及其对他思想学术的影响,却注意不够”,虽然字数增多,但显然老师对我的观点把握得更准确,用语更严谨,也更通顺,而不像我用句食古不化,大言欺人。再如谈王闿运文学思想的内涵时,引言有一句“前文所论表现了王闿运文学思想之所自”,老师改成“前文讨论了王闿运文学思想产生的学术背景”,自然呼应前文,也更通畅。显然,老师认为学术的表达应该用通顺干净的语言,其他故作高深或者铺张词句、炫耀词藻都是没有意义的。
我硕士毕业以后,继续读博士,后来任教,指导研究生。不管在教学还是自己的研究过程中,我都不由自主地以老师的要求作为规范,行文力趋简洁,表达尽量通顺,研究课题或论文都尽量发他人所未发。最重要的是我指导学生时,也这样要求他们,虽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做到,但假以时日,也同样会有学生明白研究生学习入门的重要性。我同样记得老师说过三句话,一句是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岂不快哉”;一句是“入门须正,立志须高”;另外一句是“南大培养出来的学生,是不用担心比不过别人的”。
我工作以后,因为参与整理《全清词》的关系,经常要到南大,因而毕业以后向老师请教的机会仍然不少。闲谈过程中,老师对当代学术风气的忧虑,对南大古代文学的忧虑经常溢于言表。同样,也发现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抱以更多的期许。在这里,我想套用颜回的一句话:“弟子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。”
原题《回忆本栋师给我批改硕士论文》,载《九畹芳菲:巩本栋教授荣休纪念文集》,中华书局2020年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