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,直隶保定府城郊外飘着蒙蒙细雨。破土地庙的瓦檐滴答着水珠子,惊得供桌底下蜷着团黄影儿嗖地窜出来。
"小先生留步!"老黄鼠狼前爪抱拳,尾巴在泥地上扫出个月牙儿,"老朽在这破庙修了八十年,眼瞅着就能化人形,可昨儿夜里……"
正说着,庙门哐当被踹开。浑身湿透的小乞丐抱着破碗闯进来,裤脚还往下淌泥汤子:"老黄大仙,您可别叨叨了,后头追兵快赶上啦!"话音未落,外头马蹄声伴着叫骂炸雷似的响起。
"赵二狗那杀才,就为半个馊馒头追了三条街!"小乞丐抹了把脸,突然盯着黄鼠狼发愣,"您这……要成精了?"
老黄鼠狼急得直转圈:"小先生行行好,老朽就差最后一步。昨儿个救了个落水娃儿,倒叫村民当妖怪追打。您说这世道,做好事反倒惹祸?"
小乞丐眼珠一转,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子掰开:"大仙,您闻闻这味儿。"黄鼠狼抽着鼻子往后缩:"使不得使不得,老朽修的是清净道,哪能沾荤腥?"
"呆子!"小乞丐把饼子塞进它爪里,"您闻闻这是啥?"
黄鼠狼嗅了嗅,忽然浑身黄毛炸起:"这是……人血?"
"赵二狗昨儿在城隍庙后头宰了条狗,血都渗进砖缝里。"小乞丐冷笑,"您要成精,先得沾人气儿。这饼子在狗血里滚过,您吃了,保管明日就能化人形。"
老黄鼠狼捧着饼子直哆嗦:"可……可这是邪法啊!"
"您要当活菩萨,就接着挨砖头。"小乞丐蜷到供桌底下,"要我说,这世道好人难当,不如学学赵二狗,作恶反倒活得滋润。"
雨越下越大,庙门被狂风吹得咣当乱响。老黄鼠狼盯着饼子看了半宿,忽然咔嚓咬了一口。腥甜味儿直冲天灵盖,它浑身骨头咔吧作响,黄毛簌簌往下掉,竟真变成个干瘦老头儿。

"成了!"小乞丐从桌底钻出来,却见老头儿两眼通红,指甲暴长三寸,"您这是……"
"血气攻心……"老头儿喉咙里咯咯作响,突然扑向小乞丐,"救我……"
小乞丐抄起供桌上的香炉就砸,老头儿应声而倒。庙门外传来杂乱脚步声,火把光刺破雨幕,赵二狗的破锣嗓子响起来:"小兔崽子,把黄皮子精交出来!"
"这儿呢!"小乞丐突然扯开嗓子喊,"赵二狗杀狗取血,要炼邪术害人!"
赵二狗一脚踹开庙门,正对上老头儿血红的眼睛。村民们举着锄头铁锹往后缩,赵二狗却狞笑着扑上去:"正愁没现成的精怪交差,黄大仙的皮子值老鼻子钱了!"
老头儿突然张口,喷出团黑雾。赵二狗惨叫着滚地,脸上瞬间爬满黑斑。村民们吓得四散奔逃,小乞丐却抄起供桌腿冲上去:"大仙醒醒!您要入魔了!"
老头儿反手一掌,小乞丐像断线风筝般撞在柱子上。他咳着血沫子,忽然瞥见供桌底下压着半本《聊斋志异》,书页正翻到《小翠》篇。
"狐仙报恩……"小乞丐突然大笑,"大仙您瞧好了!"他抓起供桌上的香灰,照着书上画的符咒样式往老头儿额头按去。
香灰沾血冒起青烟,老头儿浑身剧震,眼中红光渐渐褪去。赵二狗趁机要逃,却被小乞丐扑住脚脖子:"乡亲们!这恶霸在城隍庙后头埋了七具尸骨,都是他拐来的孩子!"
村民们举着火把围上来,赵二狗瘫软如泥。老头儿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如磨刀:"老朽修行八十年,竟不如个娃娃看得透。"他转向小乞丐,"你怎知香灰能破魔障?"
"戏文里都这么唱。"小乞丐抹了把脸,"再说您救人时,我瞅见您把最后颗丹药塞进娃儿嘴里了。"

老头儿长叹一声,身形渐渐虚化。村民们惊呼中,他化作黄光钻进小乞丐怀里:"老朽这点道行送你了,往后……"话未说完,赵二狗突然暴起抢书,却被黄光罩住,发出非人惨叫。
"作孽太多,遭天谴了。"老头儿的声音在雨中飘散。小乞丐捧着《聊斋志异》,忽然觉得掌心发烫,书页无风自动,显出行小字:"善念如火,可燎原野。"
雨停了,晨光穿透云层。小乞丐抱着书往城里走,身后传来孩童嬉闹声。他忽然顿住脚步——怀中黄光流转,竟凝成枚玉佩,刻着"黄三太爷"四个篆字。
保定城门口贴着告示,说京城来位高人要收妖。小乞丐挤进人群,正见个道士装束的人拿着罗盘比划:"此城有妖气,须得童男童女血祭……"
"放你娘的狗臭屁!"小乞丐突然跳上石狮子,"昨儿赵二狗遭雷劈,今儿又来妖道惑众,真当保定府没活人了?"
道士脸色大变,罗盘指针直指小乞丐。人群哗然中,玉佩突然发烫,小乞丐脱口而出:"《抱朴子》有云,妖不胜德,道不欺善。您这罗盘,怕是反着转吧?"
道士踉跄后退,忽然口吐白沫。人群中走出个老秀才,抚掌大笑:"妙哉!小友可读过《阅微草堂笔记》?"
小乞丐愣住,老秀才已自报家门,原是保定府衙的师爷。当夜,师爷带着小乞丐夜探城隍庙,在后院挖出十二具孩童尸骨,每具心口都钉着枚铜钱。
"这是炼小鬼的邪术。"师爷沉吟,"那道士怕是有同伙。"正说着,夜枭突啼,阴风卷着纸钱扑面而来。小乞丐怀中玉佩大亮,照出墙角黑影。
"追!"师爷甩出符咒,黑影惨叫着现形,竟是失踪多年的更夫。他七窍流血,手中还攥着染血的拨浪鼓:"他们……他们用娃娃炼油点灯……"
话未说完,更夫突然自燃。师爷拽着小乞丐躲进暗室,密道尽头竟是间地下室,摆着七盏青铜灯。灯芯忽明忽暗,映出墙上人皮画。

"这是《酉阳杂俎》里记载的'人皮灯笼'。"师爷声音发颤,"需取童男童女之皮,佐以……"
话音未落,密道传来脚步声。小乞丐急中生智,将玉佩按在灯上。黄光暴涨,人皮画纷纷脱落,露出后面密室——七个铁笼里关着奄奄一息的孩童。
"住手!"道士带着衙役冲进来,见状反倒愣住。师爷冷笑:"张道长,这些孩童可合您心意?"
道士突然扑向青铜灯,却被黄光弹开。小乞丐这才发现,玉佩不知何时化作金印,上刻"泰山府君"四字。
"原来你是……"道士话未说完,地面突然塌陷。小乞丐抱着孩童滚作一团,再抬头时,只见金印悬在半空,道士化作黑烟被吸入灯中。
天亮时,保定府衙贴出告示,说妖道已除,孩童获救。师爷却把小乞丐拉到角落:"那金印……可是黄三太爷所赠?"
小乞丐正要开口,忽觉怀中发烫。金印化作黄光钻入他眉心,脑中轰然作响,浮现出黄三太爷的声音:"老朽这点道行,终究比不过人心险恶。孩子,这世道要靠你们这代人……"
话音渐消,小乞丐发现自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。比如师爷头顶悬着把血色利剑,比如衙役们身上缠绕的黑气。他忽然明白,黄三太爷把八十年修为化作"因果眼",让他看破人间善恶。
三年后,保定城外乱葬岗。小乞丐——如今该叫黄九郎——正给新坟添土。远处传来马蹄声,却是师爷带着衙役追来。
"黄九郎!你竟敢私藏妖物!"师爷举着火把,身后衙役抬着口黑棺。
师爷脸色大变,忽然狂笑:"天谴?这世道有权有势就是天!"他挥手示意放箭,却见黄九郎眉心金印大亮,棺材盖轰然炸开。

黑棺中窜出道黑影,正是三年前的道士。他扑向师爷,却被金印定在半空:"贫道等这天等了三年!你们用孩童炼灯油,用孕妇制血符,可曾想过报应?"
师爷瘫软在地,衙役们四散奔逃。黄九郎突然开口:"你们可记得,三年前城隍庙后那七具尸骨?"
师爷浑身剧震,突然七窍流血。黄九郎叹息:"善恶到头终有报,不是不报……"他伸手按在师爷天灵盖上,金印射出光柱,照得乱葬岗亮如白昼。
光柱中浮现出十二个孩童的身影,他们手拉手围成圈,将师爷和道士圈在其中。孩童们齐声吟唱:"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,善恶有报,终有天偿!"
师爷和道士在光中化作飞灰,孩童们化作金蝶飞向天际。黄九郎望着金蝶消失的方向,忽然想起黄三太爷化形那夜的话。他掏出怀中《聊斋志异》,书页无风自动,停在一页空白处,渐渐显出字迹:
"世间多魍魉,心中有明灯。但行好事事,莫问鬼神惊。"
黄九郎合上书,大步走向保定城。晨光中,他眉心金印若隐若现,仿佛有位老者在云端颔首。这世道终究会变好的,他想,就像雨后总会天晴,就像善念终将燎原。
故事讲完了,可道理还在人间传唱。您瞅瞅,那黄皮子精修了八十年,倒不如小乞丐一朝醒悟。这世上的妖魔鬼怪,哪个不是人心里的恶念化形?可只要还有人肯行善事,还有人守着良心,再黑的夜也终会亮堂。就像老辈人说的,举头三尺有神明,善恶到头终有报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