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你不配!我爱你是我的错!"新桥医院走廊上,方琳扔下这句话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,高跟鞋在瓷砖地面上敲出一串急促的脆响。
她身后,我一手拄着拐杖,一手拽着病号服的衣角,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我叫陈建国,那是1976年春天,我刚从边境线上负伤退伍回到这座东北小城。
那年我二十五岁,腿上挨了一弹片,走路一瘸一拐,医生说或许这辈子都得这样了。
冷风从走廊的窗缝钻进来,我打了个寒颤,不知是因为三月的春寒,还是因为刚才那一幕。
退伍证和几封立功喜报还揣在我的军装内袋里,和方琳订婚时她亲手绣的手帕放在一起,现在摸起来烫得吓人。
"建国,听大夫说你这腿……以后能好全乎吗?"病房外,母亲眼圈红红的,小声问道。
"没事,妈,肯定能好!"我挤出一个笑容,尽量站直了身子。
母亲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方琳离开的方向,眼里满是复杂。
回到家,乡邻们纷纷上门慰问"英雄",面对他们钦佩的目光,我心里却五味杂陈。
"老陈家出了个好儿子啊!"隔壁李大爷拍着我肩膀感叹,"打了胜仗回来了!"
我勉强点着头,不敢说腿伤的事,更不敢说方琳退亲的事。
夜深人静,我躺在儿时熟悉的炕上,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,翻来覆去睡不着觉。
"咚咚咚",一阵轻轻的敲门声,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。
"妈知道你心里难受,方琳那丫头不懂事,你别往心里去。"母亲坐在炕沿,声音哽咽。
"没事,妈,我不难受。"我接过碗,勉强笑了笑,"您说得对,不懂事。"
那碗鸡汤很鲜,可我却喝不出味道,只觉得有咸咸的液体从眼角滑落,悄悄滴进了碗里。
我在家里闷了一个月,终于按捺不住,向县里机械厂递了求职信。

"你这伤腿还没好利索呢,急什么?"父亲皱着眉头,"再歇歇吧,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。"
"爸,我是大老爷们,不能总在家里闲着。"我倔强地说。
"行吧,你心里有主意就好。"父亲叹了口气,递给我一个纸包,"这是你姑父托人带的'千里追风膏',说是对伤筋动骨特别灵,你晚上睡前抹抹。"
机械厂大门口,一块红底黄字的大牌子格外醒目:努力提高产品质量,为四个现代化建设做贡献!
厂门口的传达室里,一台"红灯牌"收音机正播放着《东方红》。
"同志,我是来应聘的。"我掏出介绍信,递给那位戴老花镜的门卫大爷。
"哟,伤残军人?"门卫接过信看了看,抬头打量我,"好样的!厂里正需要你们这样有觉悟的同志!"
就这样,我成了机械厂的一名钳工,分配在五车间。
车间主任是个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师傅,姓马,一听说我是从前线下来的,立刻安排了个清闲的工位给我。
"建国啊,这边活儿轻松,你慢慢来,别着急。"马师傅和蔼地拍着我的肩膀。
我知道他是好意,心里却不是滋味——我不想被特殊照顾,不想被当成残废看待。
每天下班后,我都会绕到厂区后面的小树林里,扶着树干一点点练习走路。
"一二一,一二一",我咬紧牙关,把拐杖扔到一边,强迫自己迈开步子。
汗水顺着脸颊滑落,有时疼得实在受不了,我就死死咬住毛巾,不让自己喊出声来。
初夏的一天,厂里开展五好职工评选,我没想到自己会被推荐。
"陈建国同志虽然是伤残军人,但工作积极性高,钻研技术肯�干,还自己动手改进了车床夹具设计,提高了工作效率,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……"
会议室里,工会主席的表扬让我脸上发烫。

"我没什么了不起的,就是把部队上养成的习惯带到工作中了。"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
散会后,有人叫住了我:"陈同志,等一下!"
我回头,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同志,戴着黑框眼镜,手里拿着个小本子。
"我是厂报编辑小楚,想请你接受个采访,写写你的先进事迹。"她热情地说。
"不用了吧,我没什么事迹可写的。"我连连摆手。
"别谦虚了,伤残军人自强不息,多好的榜样啊!"她固执地跟在我后面。
"真不用!"我语气突然变得强硬,"我不是什么'伤残军人',我就是个普通工人!"
看着她惊愕的表情,我转身快步走开,拐杖在地上点得咚咚响。
走到半路,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失礼了,刚想回头道歉,却听见身后有人叫我:
"陈师傅!陈师傅等一下!"
回头一看,是食堂的售票员赵兰,她小跑过来,脸蛋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。
"你票根找错了,多找给你五分钱。"她伸出手,手心里躺着一枚五分硬币。
"啊?谢谢。"我愣了一下,接过硬币,"你跑这么远就为了这五分钱?"
"当然啊,国家的钱不能乱花。"她一本正经地说,然后朝我笑了笑,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,"再说了,谁让你是英雄呢。"
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:"别叫我英雄。"
"行行行,不叫就不叫。"她一点也不恼,反而笑得更灿烂了,"那我叫你陈师傅总行吧?"
不知为何,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,我心中的郁闷似乎少了几分。
七月的东北,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,树叶在热风中哗哗作响。
这天中午,食堂里又见到了赵兰,她还是那样笑吟吟的,手脚麻利地收着饭票。
"陈师傅,听说你改良了车床夹具?厉害啊!"她递给我饭票,顺便递过来一句夸奖。
"小意思。"我从兜里掏钱,顺便悄悄打量她。

赵兰大概二十三四岁,不胖不瘦,扎着一条马尾辫,穿着普通的确良衬衫和蓝布裤子,朴素得很,但眼睛特别有神,说话脆生生的,像春天的山泉。
"下班后有空吗?"她突然问,"有个忙想请你帮。"
"什么忙?"我有些意外。
"宣传栏的黑板报要做新内容,听说你字写得好,想请你帮忙写几个大标题。"她说着,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
我心里"咯噔"一下——原来是厂报编辑让她来做工作的。
"我字不好,你找别人吧。"我冷冷地说,转身就要走。
"真的不是宣传你!"她急忙解释,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"是关于节约粮食的黑板报,真的只是需要人帮忙写字而已!"
见我还是半信半疑,她急得跺脚:"你不信就算了,大不了我自己写,写得难看也没人敢说什么!"
看她气呼呼的样子,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,心里的戒备不知不觉松动了。
"行吧,下班后食堂门口等我。"我丢下这句话,端着饭盒走开了。
没想到,这一次帮忙成了常态,久而久之,我和赵兰熟络起来。
赵兰是宣传科的临时工,负责厂报发行和黑板报制作,还兼职食堂售票员。她性格开朗,说话直率,办事麻利,深得大家喜欢。
八月的一天,我正在车间里埋头工作,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。
抬头一看,是方琳站在车间门口,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藏青色连衣裙,头发烫成了时兴的波浪,脸上化了淡妆,在灰暗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扎眼。
"陈建国。"她朝我走来,声音低低的,"咱们能谈谈吗?"
我看了看周围,同事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,有几个还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。
"没什么好谈的。"我低下头,继续摆弄手中的零件。
"我知道你恨我,但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说。"方琳走近一步,声音几乎带了哭腔。

"五车间的陈师傅,来领新的工作任务!"这时,车间广播里传来呼叫我的声音。
我放下工具,绕过方琳走向门口,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。
"陈建国!"她在身后喊我,声音里带着哭意,"难道我们几年的感情,就这么算了吗?"
我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:"不是我要算了,是你。"
离开车间,我没有去领工作任务,而是径直走出了厂门。
八月的太阳毒辣辣的,马路上热气蒸腾,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郊的小河边。
河水哗哗流淌,我靠着一棵老榆树,从口袋里摸出一包"大前门",抽出一支,点着了。
我很少抽烟,只有烦闷时才会来一支。想到方琳那句"我知道你恨我",我自嘲地笑了——我恨她吗?或许曾经有过,但现在,只剩下淡淡的失望和无奈。
"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也抽烟?"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声。
我回头,是赵兰,她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,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。
"以前不抽,现在抽了。"我简短地回答。
赵兰也不客气,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,从包里掏出一个搪瓷缸子,递给我:"中暑了吧?喝点盐水解解暑。"
我犹豫了一下,接过来喝了一口——微咸,还带着一丝甜味。
"谢谢。"我把缸子还给她,忍不住问,"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"
"我看见你从厂门口出去了,一个人闷头往前走,样子挺吓人的。"赵兰笑着说,"我寻思你这是要上哪儿撒气去呢,就跟着来了。"
看我没说话,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本《青年文摘》:"看看吗?刚到的新一期。"
我摇摇头:"没心思。"
"那我念给你听。"她不由分说地翻开杂志,念起了上面的一篇小文章。
文章讲的是一个失去双腿的飞行员如何克服困难重返蓝天的故事。赵兰的声音不算特别好听,但很有感情,配合着夕阳和微风,竟让人心生宁静。

"你为什么要念这个给我听?"故事结束后,我问她。
"没什么特别的原因,就是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好。"赵兰合上杂志,"对了,那个穿蓝裙子的姑娘是谁啊?看着挺标致的。"
"我前未婚妻。"我平静地说。
"哦,就是那个……"赵兰似乎想说什么,但又咽了回去。
"就是那个嫌弃我是残废,退了亲的人。"我帮她把话说完。
"她后悔了?"赵兰直截了当地问。
"可能吧。"我苦笑了一下,"不过太晚了。"
"是啊,太晚了。"赵兰望着远处的河水,轻声说,"伤害已经造成了,就像河水流过,再也回不去了。"
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——这个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姑娘,竟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来。
"赵兰,你念过多少书?"我突然问道。
"高中毕业,差一点就考上大学了。"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"高考差了五分,所以就进厂了。"
"挺可惜的。"我真心地说。
"也还好吧,能在厂里工作也不错。"她倒看得开,"我父亲常说,人生没有白走的路,每一步都算数。"
晚霞映红了半边天,我们并排坐在河堤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竟忘了时间。
回城的路上,突然下起了雨,我和赵兰同撑一把伞,肩膀不时碰到一起,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。
那晚回到家,父亲正坐在八仙桌前,面前摊着《参考消息》,见我进来,放下报纸问:"听说方琳今天去厂里找你了?"
"嗯。"我简短地回答。
"人家姑娘都低头了,你怎么还拉不下面子?"父亲皱着眉头。
"爸,这不是面子问题。"我苦笑道,"她当初看不起我这条腿,现在想回头,我也得想想自己的脸往哪儿搁。"

"年轻人,有啥想不开的,她不就是一时糊涂吗?"父亲点燃一支烟,"我听说她在供销社当售货员,这可是个铁饭碗啊!"
我没再说什么,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,掏出兜里那本赵兰给我的《青年文摘》,翻到那个双腿残疾的飞行员的故事,又读了一遍。
渐渐地,我和赵兰走得越来越近,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一起散步或者看看书。
九月的一天,赵兰突然问我:"你有没有想过去进修?"
"进修?"我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"就是上学啊!"她兴奋地说,"我听说哈工大要招收工人进修班,专门培养技术人才。你不是挺喜欢摆弄机械的吗?"
"我连高中都没读完,哪有资格进修?"我失笑道。
"可你有实际工作经验啊!"赵兰认真地说,"听马师傅说,你改良的那个夹具设计特别好,比原来的效率提高了一倍多。"
看我不以为然,她急了:"我这就去找小楚借宣传简章,你先看看再说!"
两天后,赵兰兴冲冲地找到我,手里拿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。
"你看,这是哈工大招收工人进修班的通知!"她指着上面的一则消息,"只要有两年以上工龄,或者有突出贡献的工人都可以报名!"
我半信半疑地接过报纸——那是份《黑龙江日报》,上面果然有这则招生简章。
"你这腿完全没问题!"赵兰像是看穿了我的顾虑,"进修又不是要你去跑步比赛,是用脑子学习!"
我被她的热情打动了,心里竟也升起了一丝希望。
第二天,马师傅找我谈话,说厂里准备推荐我参加哈工大的工人进修班考试。
"建国啊,你这手艺是天生的,要是再系统学习一下,将来准有出息!"马师傅拍着我的肩膀,眼里满是期待。
我犹豫了一下,问:"马师傅,您觉得我这腿……会不会影响?"

"傻小子,学知识又不靠腿!"马师傅笑骂道,"再说了,你腿上这点伤算什么?当年我在东北机械厂当学徒时,我师父少了两根手指头,不照样成了全厂技术把式?"
就这样,在厂里的推荐下,我报名参加了哈工大工人进修班的考试。
消息很快传开了,连方琳都来祝贺我。
"建国,我听说你要去上大学了?"她拦住下班的我,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芒。
"不是大学,是进修班。"我纠正道。
"对不起,我以前太肤浅了。"方琳低下头,声音哽咽,"我现在才明白,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外表和身体,而在于内心和才华。"
我看着她,心里没有一丝波澜:"方琳,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,就像春天的花,谢了就谢了,再也回不来了。"
她抬起头,泪水模糊了眼妆:"建国,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余地给我吗?"
"我们都该向前看了。"我轻声说,"我祝你幸福。"
说完,我转身离开,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赵兰知道我要参加考试后,主动提出要给我补习。
"我高中数学还不错呢!"她骄傲地说,"差一点就考上大学了,帮你复习绰绰有余!"
就这样,每天下班后,我们都会在厂办的小会议室里学习。她教得认真,我学得也投入。有时候做题到很晚,她就从食堂打包两份饭菜,我们边吃边学。
"这道题要用公式法,你看……"赵兰指着草稿纸,耐心地讲解着。
我却忍不住分神,看着她认真的侧脸——睫毛纤长,鼻梁秀气,嘴唇不点而红。不知从何时起,我开始期待每天下班后的补习时间,期待看到她专注讲解题目时的表情,期待听她讲那些有趣的故事。
一天,我们复习到很晚,我送她回家。十月的东北已经很冷了,赵兰只穿了一件薄毛衣,不停地搓着手。

"你怎么不多穿点?"我皱着眉头问。
"忘了带手套。"她吸了吸鼻子,笑着说。
我犹豫了一下,摘下自己的围巾,围在她脖子上:"给,戴上吧。"
"那你怎么办?"她睁大眼睛。
"我不怕冷。"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。
赵兰低下头,小声说了句"谢谢",脸上泛起红晕,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。
一路上,我们都没怎么说话,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。
考试前一天晚上,我们复习到很晚。赵兰看我紧张,特意去买了两个肉夹馍。
"吃点东西,别紧张。"她把热腾腾的肉夹馍递给我,"你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,明天一定没问题。"
我接过肉夹馍,突然很想对她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馍里香喷喷的猪肉和辣椒酱的味道充满了鼻腔,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时,母亲蒸的肉馍馍的味道。
"赵兰,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。"最后我只说出了这句话。
"别客气,互相帮助嘛。"赵兰笑着说,眼睛弯成了月牙,"不过你要是考上了,可得请我吃顿好的。"
"一言为定。"我郑重地点点头。
考试那天,天刚蒙蒙亮,赵兰就穿戴整齐地站在我家门口,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瓶。
"我给你煮了红糖水,考前喝点,补充能量。"她解释道。
我默默地接过保温瓶,心里一阵暖流涌过。
赵兰特意请了半天假,送我到考场门口。
"加油!"她轻声说,眼睛里满是鼓励。
我点点头,拄着拐杖,昂首走进了考场。
考场上,我身边坐着各个厂矿的工人,有的头发斑白,有的比我还年轻。看着试卷上的题目,我想起了赵兰耐心讲解的每一个知识点,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。
两周后,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厂里。我被哈工大工人进修班录取了!厂领导特意在周会上宣布了这个消息,大家都为我鼓掌。

我偷偷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赵兰,她正笑着为我鼓掌,眼睛亮亮的,像星星一样。
那天晚上,我兑现承诺,请赵兰去了国营饭店吃饭。当时全国还是凭票供应的年代,国营饭店是很高档的消费场所,我花了两月的肉票,才换到两个人的饭菜证。
"祝贺你,未来的工程师同志!"赵兰举起杯子,里面是黄澄澄的北冰洋汽水。
我也举起杯子,轻轻碰了一下:"这都是你帮的忙,要不是你,我可能连参加考试的勇气都没有。"
"哪里,你本来就很优秀。"赵兰低下头,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菜,脸微微泛红,"我只是...只是不想看你一直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。"
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她看得这么透彻。
"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,我就觉得,你不应该被困在那些伤害里。"赵兰继续说,声音很轻,"你那么勇敢,那么坚强,为国家流过血,立过功,怎么能被别人的不理解打倒呢?"
我看着眼前这个朴素的姑娘,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。
"赵兰,"我深吸一口气,"一个月后我就要去哈尔滨了,得学习两年,你...你会等我回来吗?"
赵兰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,她低着头,轻声说:"你是要我等你,还是要我去看你?哈尔滨离这儿不远,坐火车半天就到了。"
我忍不住笑了:"两个都要。"
就在这时,服务员端上了最后一道菜:"二位的糖醋排骨。"
香气扑鼻的排骨端上来的同时,餐厅门口传来一阵骚动。我抬头一看,是方琳挽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进来,后面还跟着几个衣着光鲜的人。
方琳一眼就看到了我和赵兰,明显愣了一下,然后快速移开了视线,假装没看见我们。
"那是你前未婚妻吧?"赵兰低声问,"那个男的是谁?"

"听说是省里下来的干部,听口音像是北京人。"我轻描淡写地说。
"哦,那你..."赵兰犹豫着,"你看到她,心里难受吗?"
我摇摇头,发自内心地说:"一点都不难受,反而觉得很庆幸。"
"庆幸什么?"赵兰好奇地问。
"庆幸当初她退了亲,否则我现在可能困在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里,更不可能遇见你。"我坦率地说。
赵兰的脸更红了,眼睛却亮晶晶的,像是盛满了星光。
那一刻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。窗外华灯初上,街道上人来人往,我的过去和未来在这一刻交汇,而我,终于可以不带任何负担地向前走了。
"吃菜吧,趁热。"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她碗里,"听说这家的糖醋排骨是招牌菜。"
我们在温暖的灯光下慢慢吃着饭,聊着未来的计划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一个月后,我背着简单的行李,踏上了去哈尔滨的火车。
站台上,赵兰把一个包裹塞进我怀里:"这是我给你织的毛背心,哈尔滨冷,记得多穿点。"
"谢谢,我会想你的。"我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"别肉麻了。"她假装嫌弃地皱皱鼻子,眼圈却红了,"好好学习,我等你回来。"
在哈工大的两年里,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机械设计原理、材料力学、工程制图等专业知识,同时不忘和赵兰保持联系。每周我都会给她写一封长信,她也总是很快回信,信里塞满了家乡的琐事和对我的牵挂。
每次放假回家,赵兰总是第一个在车站迎接我,有时还带着她亲手做的小点心。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,却格外珍贵。
毕业前夕,我向赵兰求了婚。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,我们站在松花江边,冰封的江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"赵兰,嫁给我好吗?"我紧张地问,手里捧着一枚简单的银戒指,那是我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。

"好。"她没有丝毫犹豫,眼睛里满是喜悦和期待。
两年后的夏天,我从哈工大毕业回到厂里,被任命为技术科副科长。厂门口,赵兰穿着一条淡蓝色连衣裙等我,手里还拿着一本《青年文摘》。
"欢迎回来,陈工程师。"她微笑着说。
我走上前,握住她的手:"我回来了,再也不走了。"
那年秋天,我和赵兰举行了简单的婚礼。宴席上,马师傅喝得脸红扑扑的,拍着我的肩膀说:"建国,记得我说过的话吗?再硬的钢铁也有被磨损的时候,但磨损不等于废品!你现在证明了这一点!"
旁边的赵兰补充道:"不只不是废品,还是精品呢!"引得满桌人哈哈大笑。
婚礼上,方琳也来了,和她那个干部丈夫一起,给我们送上了祝福。看着她微微发福的身材和略显疲惫的面容,我心中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一丝淡淡的感慨——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,它能带走伤痛,也能带来新的幸福。
"建国,祝你们幸福。"方琳真诚地说。
"谢谢,也祝你幸福。"我同样真诚地回应。
"建国哥!"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。
我回过头,是赵兰的弟弟小东,他刚从技校毕业,准备来我们厂应聘。
"嫂子,我姐可算找到好归宿了!"小东笑嘻嘻地说,"当年听说你是伤残军人,我妈还担心来着,现在看来是我们占了大便宜!"
赵兰红着脸打断他:"别胡说八道!什么伤残不伤残的,我男人好着呢!"
我心里一暖,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。
多年后回想起这段经历,我常常感叹命运的奇妙。如果不是那个伤痛的退役,如果不是方琳的决绝离开,我可能永远不会遇见赵兰,也不会有后来的工程师之路。
孩子们都长大了,大女儿上了大学,小儿子还在念高中。有时候我腿上的老伤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,赵兰总会默默地递上一杯热茶,或是帮我按摩受伤的部位。

"你知道吗,"有一次,她一边给我揉腿,一边突然说,"我其实从你刚回来那会儿就注意你了。"
"是吗?"我有些意外,"那你怎么不早说?"
"说什么啊?那时候你眼里只有方琳,根本看不见别人。"赵兰白了我一眼,"再说了,我也得矜持一点吧?"
我忍不住笑了:"哪有什么矜持,你不是主动给我补习的吗?"
"那是为了帮你实现梦想!"赵兰假装生气地说,然后又忍不住笑了,"不过说真的,建国,我真的很庆幸当初选择了你。"
"我也是。"我握住她的手,诚恳地说。
窗外,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旧的家具上,给平凡的生活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。
旧伤会痊愈,生活会继续。而那些真正值得的人,总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,带着光亮,照亮你前行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