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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9年初,即将出国几个月的我,给她买了一本花面笔记本。
“这个干吗用?”她警惕地问。
“给你写日记啊。”我说。
“我从不写日记。就是小时候也没写过。”
“那就写别的。随便写什么……笔记啦……”
“我又不是作家。我能写什么呢?”
“1660年1月1日,塞缪尔·佩皮斯写道,他起床后穿上了一件礼服和一条宽大的长裤子,近来他都是这样穿的,1669年1月1日他写道,贝克福德船长送给他一个很好的暖手炉……”
“所以呢?……”
“佩皮斯还在日记里写自己要把假发送去除虱呢……他就是记最最平常的事,但今天看起来多有趣!”我说。
“我看不出哪里有趣,”她说。“没什么好写的!”她盖棺定论似的说,就此结束了这场关于笔记本的谈话。
我回国后发现她住院了。后来她病愈、出院,有一天,她递给我那本笔记本。
“给你。”她像交作业一样说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不敢去碰那个本子的花封面。即便只是想起它也会让我心痛。然后有一天,我还是把它打开了。纸上的内容,在我心上那道依然敞开的伤口上,撒下了……盐。
我把句子修改得干净了一些,将修下来的边角与尘泥吐进手帕,用自己的唾液将它们洗净。
现在我的手心有满满一堆她误用的词汇(她把矿井写成矿筒;就像她有一次生气时本想说你们都不鸟我,却说成你们都不咬我),用错的后缀,错误的拼写……
我用句号和逗号抚平句子的节奏,移除用错的感叹号(母亲真喜欢用感叹号!),将西里尔文改成拉丁文(她总是用西里尔文写瓦尔纳),删掉经常出现却毫无必要的引号,把大写字母改成小写(她每写到长辈的称谓,必要用大写)。我留下了被她过度使用的很好一词,留下了诸如政治形势日趋紧张这样的她从电视上听来的套话,留下了那些叫我意想不到的诗意的表达,比如bonjour,无聊的生活;也留下了似乎是她对天气预报所做的那句可有可无的评价:我们需要大雨,需要它成河。
我问我自己,还能做什么?因为在这里,在我的手心里,堆放着她语言的壳儿,这是她的特色,是令人动容的她写错了的变音符号,是只有我能听到的语气,只有我明白的意义,是她随情绪改变的笔迹,是只有我能察觉到的她克制的笔触……
我思考日记该纳入哪种题材,想通过某种伎俩,让它呈现出文学效果,却因置身它痛苦的核心,如置身流沙般,无法脱身……
“有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既然一个人会把一切都忘记,他活这一生是为了什么?”母亲问。
“记忆会背叛每一个人,尤其是我们最熟悉的人。它是遗忘的盟友,也是死亡的盟友。它是一张很小的渔网,只能网住很少的鱼,并且漏走所有的水。即使写到纸上,记忆也不足以重建任何一人。我们的百万脑细胞出了什么问题?帕斯捷尔纳克的伟大的爱之神,伟大的细节之神出了什么问题?人要准备好多少细节供选才算够用?”约瑟夫·布罗茨基说。
“哪怕是属于我的东西,只属于我一个
人的东西,我也只记得一点儿了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正常人不会记得自己早餐吃了什么。习惯性重复的事,注定会被遗忘。早餐如此;亲人亦如此。”约瑟夫·布罗茨基说。
“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……?既没有未来,又无法指望过去……”母亲问。
“试图回忆往事与寻找存在的意义一样,二者注定都会失败。它们都会让人觉得,自己就像一个想要抓住篮球的婴儿:球会不停地从手上滑走。”布罗茨基说。
“到了最后,生活会碎成一堆零星的细节,相互之间没有联系。这样也行,那样也好,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。我不知道在滑入虚无之前,还有什么东西是确实可以紧握的。”母亲问。
“记忆与艺术的相通之处在于,它们都长于选择,偏好细节。虽然这样评价艺术,可以说是一种褒奖(尤其如果评价的是散文),但对记忆来说却是一种侮辱。不过这种侮辱是言之有理的。记忆确实只包含细节,而没有全景;只有高亮部分,而不是一整出戏。人类对自己记忆的全面性坚信不疑,这种信念是我们赖以存续的一大根本,虽然并无根据可言。如果非要说的话,记忆就像一座图书馆,杂乱无序,也收不齐任何人的全集。”布罗茨基说。
“我读过很多书,可以说是在书堆里泡大的……我读过的一切,现在看来都只不过是一大团混乱的词语。我努力回忆我的父母,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们,这让我感到羞耻。然后我安慰自己,至少我了解我的孩子……当我发觉自己其实也不了解我的孩子时,我的心一阵发冷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有时我也困扰,但通常我只是看着他们,无法理解;我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信号,我们过去心照不宣的小习惯现在对我毫无意义。由于我的无动于衷,大家逐渐放弃了将我记忆唤回的信念。最终他们变得无话可说。而触动我最久的其实是他们的样子:我女儿把头发甩到脑后的样子,我儿子咬眼镜腿的样子,或者,我妻子疲惫时一再伸展后背的样子。那都是铭刻在我心里的样子。然而这些样子逐渐被新的样子,或是我未曾留意的旧的样子所取代。回想过去,我感到疑惑:我对他们了解得这样少,我们何以这样共度了一生?”哲尔吉·康拉德说。
“有些事我确实还记得,比如年少时的渴望。现在看来都很傻了。比如,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马,总梦想有一天可以骑马……连这个愿望我都没有实现。”母亲说。
“小时候,我是一个狂热的虎迷:不是美洲虎,也不是亚马逊丛林或巴拉纳河林岛上那种带斑点的虎,而是带条纹的亚洲帝王虎,只有沙场上骑战象的战士才敢与之相斗。我曾经常在动物园的虎笼前久久伫立;我看一本百科全书或自然史书好不好,只看它收的老虎漂不漂亮。(我还记得那些插图:虽然我是这样一个连女人的眉眼和笑容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人。)童年过去了,虎老了,我对它们的热情也老了,但它们依然会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。在潜意识的乱流中,它们依然举足轻重。于是当我睡眠时,梦境的幻象令我着迷,而有时我会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。那时我就想:这是梦,完全以我的意志为转移;既然我无所不能,那就让我来造一只虎吧。
“但我实在做不到啊!我的梦从没能造出一只我渴望的虎。老虎确实出现了,然而它们或臃肿,或粗糙,或奇形怪状,或尺寸不符,或稍纵即逝,或有点像狗,或有点像鸟。”博尔赫斯说。
“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生都在渴望着什么,但究竟是什么,我从不知道。一切都是那么模糊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渴望是一种激烈而持久的体验,在这种体验中,本能冲动成了情感与信息处理的主要依据,然而,这种模糊的需要在其理性一面的对冲之下,往往不会导向实际行为动……”《哲学词典》如是说。
“细想之下,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东西,是恐惧。小时候,我很怕里外翻转的手套。这东西本身没什么出奇,却能在我心里激起极大的恐惧。”母亲说。
“实际上,我体会到的恐惧都是短暂的,与其说我感到恐惧,不如说我感到不真实……”彼得·汉德克说。
“你知道,我最怕的是变老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恐惧是遵循自然法则的:意识自带horror vacui……”彼得·汉德克说。
“这话我听不懂。我只是觉得,如果我生来是个男孩,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每个女人降生于这种环境,本质上都是极其危险的。但或许有一件事还值得庆幸:那就是无需再担心未来。我们教堂赶集时,集上算命的人只对年轻男性的手相有兴趣;谈女孩的未来就像开玩笑……”彼得·汉德克说。
“谁也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生被当成玩笑。”母亲说。
“生活是井然有序的,但它就像一个装有各种必需品的工具箱,并非每个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……”维克托·什克洛夫斯基说。
“可能我的问题真的在于生而为女人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人类女性是不可理解的。人类日常极其糟糕、无意义、迟钝、死板……”什克洛夫斯基说。
“这么说来,无论是男是女,我都会一点一点地失去一切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我请求墨水、羽毛笔,以及借由它们写下的文字来见证;请求黄昏与夜晚中朦胧不定的暗色,及其所复活的一切生命来见证;请求审判之日,连同悔过的灵魂来见证;请求时间,这万物的开始与终结来见证——一切人确是在亏折之中。”梅沙·塞利莫维奇说。
“有时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平淡得吓人。而有些人活得却像精彩的小说一样。我以前总是很羡慕那种人……”母亲说。
“生活总是在尽其所能地模仿小说,因此精彩的小说大可不必模仿真实的生活。”巴别尔说。
“现在,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……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,身在何处,又属于谁……”
附记
最后那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,身在何处,又属于谁是我后来加的,1991年9月20日,母亲突然说了这句话。当时我以为这会是本文的最后一句话,这个我一直在尝试的题材可以就此打住了。这句话是在两次空袭警报之间加上的。
整个九月,我们往返于停电的家和防空洞之间,被警报的声音、电视上国破家亡的画面和心中的恐惧折磨着。每次去防空洞,我们都随身带着证件,以便万一炸死,别人能知道我们是谁。她在日记中曾天真而动人地希望上天不要让外面传的事发生,但那件事已经发生了,人们窃窃私中所说的那件事,已经发生了。
1946年,她来到战火蹂躏的南斯拉夫。她在战争即将结束时来到这里,错过了整个开头。如今,在她人生即将结束的此刻,她把这个开头补上了。她小时候最怕的是里外翻转的手套。如今,真假就像手套的里外两面,被彻底翻转了过来。
每次去防空洞,她都会带着……一个笼子,里面是她那只虎皮鹦鹉。她把她心中剩余的所有爱,都给了这只我一个月前不顾她反对给她买的鹦鹉。她好像并不担心她的孩子,也就是我们,甚至不担心她自己。她的整个人——这个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,身在何处,又属于谁的人——将最后一口气,倾注在了这只微型的天使身上。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,她带进防空洞的东西只有两件:她的身份证和她的虎皮鹦鹉,在这小小的、天使的复制品中,一颗心脏正怦怦、怦怦、怦怦地跳动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