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裁云不思》
与定北侯谢凛成亲第五年,他的青梅回京了。
原本她已经许给南疆世子,可却这样一袭红衣策马过长街,直闯入侯府前厅。
笑吟吟挽住谢凛的手臂:「阿凛,南疆无趣,我回来嫁你。」

1
与定北侯成亲第五年,他的青梅回京了。
那日霜重,我拢紧狐裘站在廊下,看小厮们扫净阶前积雪。
「夫人,侯爷下朝了。」
婢女低声提醒。
我垂眸理了理袖口。
成婚时谢凛曾说,这纹样太素,配不上侯府正妻的身份。
可五年了,他从未留意过,云纹下还藏着歪歪扭扭的「凛」字针脚。
还未踏入前厅,一阵马蹄声。
一匹枣红烈马撞开府门,积雪混着泥点子溅上我的裙角。
马上女子红衣飞扬,马鞭一甩缠住廊柱,翻身跃下:
「阿凛!」
谢凛的玄色朝服尚未换下,闻声转身,竟任由她挽住手臂。
「边关黄沙吃得人牙酸,哪有京城热闹?」
一阵银铃响动。
裴瑛指尖勾着他腰间的双鱼佩,眼尾斜斜扫过我:
「哟,这位便是你信中提的『木头美人』?」
瓷盅「哐当」摔碎在青石砖上,参汤泼洒。
她转身对我相公笑说:
「阿凛,边关无趣,我回来嫁你了。」
2
谢凛抽回手的动作很轻,语气却温柔:
「胡闹,你已许了南疆世子。」
「那又如何?」
裴瑛踢开脚边的碎瓷。
眼尾微挑,目光扫过我。
「总比某些人强,占着正妻的位置,五年都捂不热一块石头。」
我蹲身去拾瓷片,锋利的豁口割破指尖。
谢凛绣着银线的靴子停在眼前,却听他淡淡道:
「让下人收拾便是。」
当夜,谢凛宿在书房。
我蜷在榻上,想起他昨日还说:
「昭云,你性子太闷,该学学裴瑛的洒脱。」
学她策马踏碎我种的秋菊?
学她当着满府下人的面,笑我「木头美人?」
3
三更时,值夜嬷嬷提着灯笼叩门:
「侯爷差人送了安神汤。」
描金碗底沉着几粒殷红的枸杞,我舀了一勺,忽地想起大婚那日。
喜帕未掀,前院便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。
谢凛将合卺酒搁在案头,剑穗扫过我的手背:
「边关告急,你早些歇息。」
红烛燃尽时,我舔了舔杯沿残酒,辣得眼眶生疼。
如今这安神汤倒是甜得发腻。
「撤了吧。」
4
三日后太后寿宴,裴瑛当众献剑舞,红裙翻飞时,腰间一枚双鱼玉佩晃得刺眼。
那玉我见过——
谢凛书房暗格里收着一对,另一枚刻着他的表字「怀舟」。
回府后,我替他更衣,装作无意道:
「裴姑娘的玉佩很别致。」
他系衣带的手一顿:
「旧物而已……你若喜欢,库房里的翡翠随你挑。」
我摇摇头,咽下喉间酸涩。
他不知,我曾在战乱中替他挡过一箭,昏迷前他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玉佩。
后来他送我十箱珍宝,却独独要回了那枚玉佩。
「旧物粗糙,配不上你。」
今夜前厅灯火通明,裴瑛的笑声刺破雪幕。
她腰间的玉佩,晃得我眼底发涩。
原来有些旧物,终究要留给旧人。
5
冬至的雪粒子簌簌扑在窗棂上,祠堂的炭盆早熄了。
我跪在蒲团前添灯油,火苗一跳,映亮牌位上「慈母林氏」的剥落金漆。
门猛地被踹开。
裴瑛裹着鲜艳狐裘踏进来,靴尖踢翻供果:
「谢家祖祠竟供着妾室的脏东西?」
她抓起牌位掂了掂,忽地轻笑。
「木头都朽了,难怪生出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。」
我喉头泛起铁锈味,扬手时却被玄色衣袖截在半空。
谢凛指节箍得我腕骨生疼:「昭云,让一让。」
裂帛声刺耳。牌位摔成两截,娘亲的「林」字碎成三瓣。
我扑过去抢,碎木扎进掌心,血顺着裂缝渗进木纹里,像那年她咳在我衣襟上的血沫。
「侯爷你看,血沾了祠堂地砖多晦气。」
裴瑛倚着门框娇笑,腰间双鱼佩叮当乱晃。
谢凛皱眉掏帕子,裴瑛却突然蜷缩着滑坐在地:
「阿凛……胃疼……」
她指尖死死揪住他的袖口,泪珠悬在睫上要落不落。
他转身的刹那,狐裘扫过供案。
长明灯「噗」地灭了,青烟混着雪沫灌进我喉咙。
6
娘咽气那晚,也是这样冷的冬至。
她攥着谢夫人赏的玉镯,眼却盯着漏风的门缝:「云儿,娘等你穿正红嫁衣……」
如今我凤冠霞帔锁在箱底,却连块朽木都护不住。
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缝里,凝成暗红的冰。
我摸索着拼凑碎木,突然触到牌位底部的刻痕——
幼时贪玩刻的歪扭小像,娘亲曾用朱砂笔描出眉眼:
「这是云儿,这是娘。」
脚步声去而复返。
谢凛的影子笼住我,大氅挟着裴瑛惯用的苏合香:
「请太医来看看手。」
我缩回血迹斑斑的掌心,将碎木紧紧按在心口:
「侯爷可知,我娘等这方牌位等了多久?」
他沉默着去扶烛台,火折子却总被穿堂风吹熄。
檐下铁马叮咚乱响,混着裴瑛遥远的娇嗔:
「阿凛,药好苦呀——」
我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,突然笑出声。
如今我的娘亲在风雪里飘零,他把骗子捧在掌心。
7
开春的雪半融未融。
木匣摆在案头,血锈味冲得人喉头发紧。
我摩挲着断枪头的凹痕——去年弟弟出征前,曾举着这杆红缨枪比划:
「阿姐你看,等我戳个北狄将军的脑袋回来当球踢!」
我却收到了弟弟战死的噩耗。
边关送来的木匣里,唯有一截染血的断枪。
谢凛的蟒纹玉佩擦过匣边:
「陛下会追封云麾将军……」
「侯爷。」我截断他的话,盯着他腰间晃荡的双鱼佩。
玉璧磕在剑鞘上叮叮响,像极了我昏迷时,他匆忙拾起玉佩的声响。
窗缝漏进的风掀起素帐,露出箱笼里叠好的旧披风。
灰鼠毛领缺了一块,是弟弟十四岁偷猎雪狐时,被树枝勾散的。
「放我走吧。」
茶盏「哐啷」翻倒,谢凛的手悬在半空,微微发颤:
「近日皇城外瘟疫盛行,你身子受不住……」
鸾凤金簪划过桌案,火星迸溅。
我举着断发笑:
「五年,侯爷可曾发现簪头镶的是青鸾?」
凤鸟成双,鸾鸟泣血,这错制的聘礼早该碎了。
8
三更梆子响时,我披上弟弟的披风。
袖袋里掉出半块早已冷硬的芝麻糖,黏着张灰扑扑的字条——
「给阿姐留的,别让娘发现」。
角门积雪埋过脚踝,我回头望了眼祠堂。
裴瑛新供的鎏金香炉正冒烟,却盖不住我娘牌位焚毁时的焦苦味。
守城卒子搓着手嘀咕:
「怪事,裴姑娘清早闹着猎狐,侯爷竟没跟着?」
我攥紧断枪穗子钻进马车。
车帘落下时,瞥见玄色身影,他腕间晃着串东西——
是我除夕跪了三宿,替他求的平安绳。
9
我在江南开了间绣坊,名「裁云」。
梅雨浸透青石板时,「裁云」绣坊的匾额挂了红绸。
我点数绣线,手腕上系着弟弟的断枪穗。
血早褪成褐色,混着江南的雨雾,洇出窗边灯笼的残影——
昨夜更夫说,京里来了队人马,正在驿站查路引。
菱花镜突然映出玄色衣角。
「新到的云锦,客官要什么纹样?」
谢凛的剑鞘抵住门框,水珠顺着平安绳滴在青鸾绣架上:
「我找了你两年。」
绷架上的红盖头被风掀起,露出内里歪扭的云纹。
当年喜服收针时,裴瑛正策马闯进院,鞭子抽断了我的绣绷。
「侯爷认错人了。」
我将断枪穗缠在腕间,抓起剪子抵住他的喉头。
铜镜里两道影子都在抖,檐下雨帘却忽然晃开,露出门外抱臂冷笑的裴瑛。
她抱着一幼儿,珊瑚镯子卡在浮肿的腕上:
「阿凛,孩儿正哭闹呢。」
剪子「当啷」落地。
我望着谢凛袖口新绣的纹样,突然想起离京那日,守城卒子嚼着麻糖嗤笑:
「什么青梅竹马?裴娘子肚子里揣的,怕是南疆世子的种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