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灵人
寒风肆虐的夜里,72岁的王德华独坐灵堂,与老伴刘秀英的遗像对视,喃喃自语:"老伴,该说的话,今夜都得说完。"
屋外北风呼啸,似是在为逝者哀悼。煤油灯在风中摇曳,投下摇晃的影子,映照着王德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。
村里的人都散了,只留下王德华一人守灵。他双手捧着一个搪瓷茶缸,里面的热水早已凉透,却仍紧握不放。这是秀英生前最常用的茶缸,缸身上那抹红色的梅花,已经因岁月的洗刷而变得模糊不清。
"秀英啊,天那么冷,你穿得够不够啊?"王德华轻声问道,目光落在那黑白遗像上。五十年啊,他和老伴相濡以沫走过了大半辈子。
守灵的灯火映照着他浓重的黑眼圈。昨夜,他就是这样坐着,一夜未眠。村里人劝他回去休息,被他摇头拒绝。"老伴临走前说过,怕黑。"他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。
院子里的老柳树发出"沙沙"的响声,仿佛在诉说着什么。那是他和秀英成亲那年一起栽下的,如今已是枝繁叶茂。
王德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刘秀英时的情景。那是1953年的秋收季节,生产队派他去帮着秀英家抢收高粱。
那时候,他刚从志愿军退伍回来,腿上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伤。秀英穿着蓝布褂子在田埂上指挥,扎着两条粗辫子,清脆的嗓音像百灵鸟。
"你小心点,腿脚不方便就慢些!"秀英远远地朝他喊,眼中流露出关切。她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羞怯,说话直率爽朗。王德华心里便有了惦念。
第二年春天,在父母的撮合下,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。秀英的嫁妆是一床红色的被面和一个木箱,箱子里装着她亲手缝制的衣物。王德华的聘礼是一只大公鸡和两尺布料,那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。

"真没想到,这辈子我竟然比你先走一步。"王德华看着遗像上秀英那已经泛黄的笑容,心中涌起一股酸楚。
他伸手抚摸那黑白照片的边框。那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时照的,秀英坚持要去县城照相馆。"咱们总得给子孙留个样儿,"她说,"让他们知道我们年轻时候也挺体面的。"照片里,秀英穿着她最好的一件蓝色斜襟上衣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带着含蓄的微笑。
灯芯忽明忽暗,仿佛秀英的灵魂在眨眼。王德华呆呆地望着,思绪飘回到那段艰难的岁月。
1959年那个冬天特别冷。毛巾洗完挂在外面,转眼就结成了冰棍。大集体食堂的锅里只熬着稀粥,家家户户都在忍饥挨饿。
秀英那时怀着老二,天天闹着头晕,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小儿子虎娃刚满两岁,整天哭闹着要吃饱饭。村医王老头来看过,说是贫血,得补些红糖水。
"红糖?"王德华当时心如刀绞,"哪来的红糖啊?"
公社供销社的货架空空如也,别说红糖,就连最普通的食盐都要凭票供应。他想起县城里有个老同学李满堂在供销社工作,或许能帮上忙。
当天傍晚,顶着刺骨的寒风,王德华借了生产队的自行车,拖着伤腿骑了四个小时,赶到县城。他把自己珍藏的那块银元——当年参军前爷爷给的,和李满堂换了半斤红糖。

"德华,这银元你留着吧,改天你来,我想办法给你搞点红糖。"李满堂不忍心收下。
"满堂,这不是寻常事,是救命的!"王德华坚持道,"我爹临走时说过,遇到难事才用它。现在就是时候了。"
回去的路上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没有路灯,只有一弯残月挂在天边。山路崎岖,王德华摔了一跤,膝盖都磕破了,渗出血来,可他紧紧护着怀里那包红糖,一路小跑回家。
推开门时,秀英正抱着虎娃,靠在土炕边发呆。看到他回来,眼中闪过惊喜,又很快被担忧代替:"这么晚才回,出啥事了?"
他没说话,只是掏出红糖,倒了半碗热水,一点点地化开。
"这...哪来的啊?"秀英惊讶地睁大眼睛。
"别问那么多,喝了吧。"王德华轻声说。
"你的腿..."秀英注意到他裤子上的血迹。
"没事,磕了一下。"他不在意地摆摆手,"秀英,喝了这糖水,咱们娘几个都得好好的。"
那天晚上,看着秀英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糖水,王德华感到无比满足。虎娃看着妈妈喝糖水,也伸出小手,秀英便用勺子舀了一点给他尝。小家伙咂巴着嘴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王德华从未告诉秀英那块银元的事,直到多年后的一个中秋夜,他喝了两杯老高粱,才说漏了嘴。秀英听后,抹着眼泪偷偷去了趟县城,找到李满堂,要回了那块银元。"这是我男人的传家宝,得留给后人。"她倔强地说。李满堂拗不过她,只好从自己积蓄里拿出一块银元还给她。
灯芯爆了一下,王德华回过神来,从怀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。信封已经被汗水浸透,边缘处泛着褶皱。这是他今晚第七次打开它了。信纸已经起了毛边,字迹却依然清晰。

"德华,我带着孩子回娘家,不是不讲理。这些年,你对我们娘几个不错,可你心里分明有我不知道的事。那个叫杨丽的女知青,村里人都在议论你们。李大婶看见你们在公社开会后一起走,还说说笑笑。我宁可信其有,你好自为之吧。我走了,若想和好,除非你亲自来接我,当着我爹娘的面说清楚。——秀英"
王德华的眼睛又湿润了。那是1975年,文革后期的事了。杨丽是下乡知青,因为王德华是生产队长,经常去他家问这问那,有时还帮着抄写材料。
村里的长舌妇李大婶看见他俩在公社开完会后同路走回村,便编造了不少闲话,传到刘秀英耳朵里。秀英本不是个爱多心的人,但那阵子赶上她娘家老母亲病重,本就心神不宁,加上村里人总在背后指指点点,便动了气。
"德华,你知道村里人怎么传的吗?"那天秀英洗完衣服,手上的肥皂沫还没擦干,就板着脸问他。
"传什么?"王德华一头雾水。
"说你跟那个上海知青不清不楚!李大婶亲眼看见你送她回知青点,还给她骑车带了一段。"秀英的眼圈红了,"你自己说,是不是有这回事?"
"胡说八道!"王德华拍案而起,"那天下大雨,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走泥路不容易,就让她坐我车后座捎了一段,全公社都看见了,有啥好藏着掖着的?"

"那你为啥不先告诉我?"秀英不依不饶。
"我...我不觉得这是啥事,忘了说了。"王德华无奈地挠头。
"忘了?"秀英冷笑一声,"人家姑娘天天来咱家,你眼睛都看直了,还忘了告诉我?"
"你...你这是听信谣言胡思乱想!"王德华气得脸涨红。
"我胡思乱想?全村都传遍了!我秀英这么多年跟你,还没点眼力劲儿?那姑娘看你的眼神,我能看不出来?"
争吵越闹越凶。最后,秀英摔门而出,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。王德华气得一连三天没去看她,倔强地认为是她无理取闹。
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家里冷冷清清,饭也没人做,衣服也没人洗,王德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村里人的闲话越传越难听,甚至连公社开会,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。
最难熬的是夜晚。躺在空荡荡的炕上,想起秀英的好,想起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,王德华的心慢慢软了下来。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,是不是对杨丽过于关照了?
一个星期后,他顶着村里人异样的目光,徒步十五里山路去岳父家接人。
他清楚地记得那天,岳父坐在门口抽旱烟,看见他来,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没说欢迎的话。。
"爹,娘,我是来接秀英回家的。"王德华干咳一声,声音有些发抖。
"她不想见你。"岳母冷冷地说。
王德华咬咬牙,直接跪在了门前的石板上:"我王德华对天发誓,绝无半点对不起秀英的事。若有,天打雷劈不得好死!"
院子里静得出奇,连鸡都不叫了。秀英在屋里听着,想出来又拉不下脸。

"孩子她娘,你出来看看吧。"岳父终于开口,"再怎么说,也是一家人。"
秀英推开门,脸上挂着泪痕。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德华,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。
"你起来吧。"她轻声说,"邻居都看着呢。"
王德华却摇摇头:"我不走,除非你跟我回家。我王德华这辈子,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秀英。"
最终,在岳父岳母的调解下,秀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带着孩子跟王德华回家了。
那天黄昏,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大一小,一前一后,却始终连在一起。
"德华,我不是不信你,"秀英轻声说道,眼睛看着远方,"我就是...怕。"
"怕啥?"王德华问。
"怕你嫌我老了,没文化,配不上你。那杨丽是上海来的,读过高中,会说一口好普通话,连书都看得比我多。"她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。
王德华停下脚步,认真地看着她:"秀英,咱们这辈子早就绑在一起了。家里那棵柳树,当年种的时候才这么高,"他比划着,"如今都快赶上房檐了。日子就是这么过的,一天一天,平平淡淡,谁也离不开谁。"
秀英擦了擦眼角,点点头:"咱们老了以后别再闹别扭了,谁先走,另一个得好好送别。"
"那是自然。"王德华答道,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。
灯油又少了些,光线更加昏暗。王德华起身加了些油,再看看墙上的挂钟,已是凌晨三点。还有几个小时,天就亮了。

"咚咚咚——"敲门声打断了王德华的思绪。
"谁啊?"他拄着拐杖走到门口。
"德华哥,是我,李翠花。"门外是邻居王大娘,手里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,身后还跟着她家小孙子,提着一盏马灯。
"这大半夜的,你们还不休息?"王德华愣了一下。
"哪能睡得着啊,"王大娘叹了口气,"我听见你这屋里动静,就知道你没睡。我熬了粥,你趁热喝点。"
王德华接过粥碗,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。他突然想起秀英生前最爱的就是小米粥,每次煮都要多放些红糖。"甜一点,暖和。"她总这么说。
"多谢了,翠花。"王德华的喉咙有些哽咽。
王大娘在他对面坐下,看着刘秀英的遗像叹了口气:"秀英姐啊,走得太突然了。前天还在我家帮着择豆角,说你牙口不好,得给你熬烂些。我看她那样子,精神头挺好,谁知道第二天就..."
王大娘的话勾起了王德华的回忆。就在三天前,秀英还和往常一样忙里忙外。早上煮了粥,蒸了馒头,还特意炒了他爱吃的咸菜。午饭后,她突然说头晕,靠在炕上歇了一会儿。王德华以为她是累了,劝她多休息,却没想到这一睡,就再也没醒过来。
村医说是心脏骤停,来得突然,防不胜防。那一刻,王德华只觉得天塌了,耳边嗡嗡作响,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。
"秀英姐临走前还念叨着给你缝新棉袄,说你那件穿了三冬天了,都薄了。"王大娘继续说道,眼睛也红了,"她就是这样,总想着别人,从来不顾自己。"
王德华低头喝了口粥,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,带来一丝暖意。他突然想起秀英生前常说的一句话:"我走那天,你可得挺直腰板送我,别让人看笑话。"那是她的骄傲,也是对他的要求。

"翠花,"王德华放下粥碗,声音低沉,"你说,人走了以后,还知道这世上的事吗?"
王大娘愣了一下,然后坚定地点点头:"知道,肯定知道。我娘去世那年,我梦见她回来了,还叮嘱我家里的老柜子不要丢,里面有她的嫁妆。后来我一看,真有一对银镯子包在棉布里。这不就是证明吗?"
王德华似乎得到了安慰,嘴角微微上扬:"那就好,那就好..."
王大娘看他吃完了粥,便起身告辞:"德华哥,你也歇会儿吧。明天还有一天忙活呢。"
送走王大娘,王德华又回到秀英的遗像前坐下。守灵的漫长夜晚,他想了许多。想起他们年轻时如何在公社的广场上跳集体舞,秀英穿着蓝布褂子,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;想起他们如何在自留地里种下第一棵苹果树,期待着来年的丰收;想起他们如何把三个孩子拉扯大,虎娃最调皮,天天上房揭瓦,秀英拿他没办法,只能装模作样地拿着笤帚追赶......
生活虽苦,却因为有了彼此而变得温暖踏实。
他又拿出那封信,低声念着每一个字,仿佛能从字里行间听到秀英的声音。这封信是他们唯一一次闹别扭的见证,也是他和秀英感情的见证。他一直珍藏在一个小铁盒里,盒子里还有秀英的一缕青丝,那是他们成亲时的习俗,新娘要剪一缕头发给新郎保存,象征着永结同心。

王德华轻轻抚摸着那缕头发,几十年过去,乌黑的发丝早已变得枯黄,却仍然闪着微光,如同他和秀英的感情,历经岁月洗礼,依然熠熠生辉。
"记得那年闹别扭,我去接你回来,路上你说要看七月的槐花。"王德华喃喃自语,"可那会儿槐花早谢了,我就说等来年再看。结果一忙起来,就给忘了。后来又说要看,年年说,年年忘,一晃就是几十年..."
他的声音哽咽了,眼泪不停地往下掉:"秀英,你走得太急了,连槐花都没看成。今年我一定带你去看,就算是背也要背你去看,好不好?"
屋外,鸡啼声传来,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。守了一夜的王德华站起身来,双腿有些发麻。他走到窗前,推开窗户,清晨的冷风吹进来,让他精神一振。
远处,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,新的一天开始了。王德华回到灵前,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入刘秀英手中,又把那缕青丝也放了进去。
"老伴,咱们约定的事,我做到了。"他低声说,眼中噙着泪水,"一辈子的话,也说完了。你放心走吧,别惦记我。孩子们都好,虎娃都当爷爷了,你最疼的小孙子今年考上了大学,比我们强多了..."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,仿佛秀英还在身边听他讲述这些日常琐事。五十年的相守,有欢笑也有争吵,但更多的是平淡日子里的相互扶持。
东方完全亮了,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灵堂,落在秀英的遗像上,映出一层柔和的光晕。王德华叹了口气,慢慢站起身来。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在外面准备出殡的事宜,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。

他最后看了一眼秀英的遗像,那是她六十岁时照的,虽然满头白发,却依然神采奕奕。照片里,她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月牙,手里拿着他们的结婚照。那时候,他们刚刚喜得第一个孙子,全家人其乐融融。
"德华哥,准备好了吗?"村支书老张在门外轻声问道。
王德华点点头,走出灵堂。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前来送行的乡亲们,大家都穿着朴素的衣服,脸上写满了哀伤。
出殡的队伍缓缓前行,王德华走在最前面,紧跟在灵车后。他特意穿上了那件中山装,那是他和秀英结婚四十周年时,子女们一起送的礼物。戴上那顶早已褪色的帽子,挺直了腰杆,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。
他知道,秀英若在天有灵,一定会满意他此刻的模样。
从村口到坟地的这段路,王德华走得异常缓慢,仿佛在细细品味与秀英的最后一程。道路两旁的槐树上,几朵迟开的槐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
"你看,秀英,槐花。"他在心里默念,"我带你来看槐花了,尽管晚了些..."
村里的老人们都说,从没见过王德华这样坚强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不是坚强,而是对老伴最后的承诺。
白发人送白发人,本是人生最大的悲哀。但王德华心中却有一种平静的释然——他和秀英,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里,已经交换了足够多的深情与牵挂。此生足矣。
告别仪式上,王德华站在坟前,看着秀英的照片被安放在墓碑上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照片上形成斑驳的光影,像是秀英在冲他眨眼。

回家的路上,虎娃搀扶着他,小声问道:"爹,您还好吗?"
王德华点点头,目光望向远处:"挺好的,你娘这一路走得踏实。"
走过村口那棵大槐树时,王德华停下脚步,从树下捡起一朵落下的槐花,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,贴近心口的位置。
"明年这个时候,我再来看你。"他轻声说道,仿佛在对秀英许下新的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