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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和《乡下的奶奶》
齊魯青未了

农历三月,正是吃榆钱的时节。有街坊送了一篮鲜嫩青绿的榆钱给奶奶,奶奶教晓韦做榆钱糕。

先将榆钱洗净,用开水焯了,拌上白面、玉米面,再撒上葱花、盐、花椒面和小半勺发面粉拌匀,然后放进笼屉上锅蒸。看着奶奶熟练的动作,晓韦突然想起父亲讲过的他小时候的故事。灾荒年月,家里没有吃的,父亲和二叔饿着肚子上学。放学回家,奶奶用榆钱蒸了磨成面的红薯当饭吃。父亲说,他和二叔实在吃不下,奶奶就用盐水拌拌,放进嘴里嚼嚼说:"真香甜啊,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。你们一人吃一块,吃完我讲大鼓书。"因为想听大鼓书,兄弟俩硬生生把又苦又辣的菜糕咽下去。奶奶一边搂一个,讲岳母刺字、精忠报国,讲桃园三结义、火烧赤壁,这都是她小时候听村子里的说书人讲过的故事。当年,晓韦父亲最爱听岳母刺字、精忠报国,听了不下四五遍,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父亲一心考进军校,一辈子都生活在军营。

晓韦拉着风箱,看着通红的火苗,闻着榆钱糕的清香,对奶奶说:"闻着挺香的啊。我爸爸和二叔为什么说咽不下去呢?"

奶奶看看她,微微叹了口气:"没吃过苦的孩子,怎么知道当年吃的是什么?这是用白面和细玉米面拌的,又加了佐料,当然香。你爹和你二叔小时候,是用冻坏了烂红薯晒干后磨的面,喂猪都不吃的,可不咽不下去?"

晓韦吐吐舌头,冻坏了的烂红薯,那是什么味道?

半小时后,熄火,掀锅,奶奶用铲子将榆钱糕划成方块,铲出几块让晓韦去供祖先。每逢做了当季的新鲜东西,奶奶必定先供祖先。晓韦刚来时很不理解,觉得奶奶迷信,祖先埋进黄土多少年了,还能吃得到?又没在家住着!可奶奶说,祖先在不在没有关系,供祖先不是真的要他们吃,而是为的不忘祖恩。晓韦是个爱较真的,又说:"那祖先要是有杀人放火的呢?有什么恩可言?"

奶奶微微皱眉,说:"再丑,也是娘啊。祖先有德,我们要承袭,祖先没德,我们要补上,这才是孝子贤孙。那血脉,可是他们留下来的。没有他们,哪儿有我们?当年收留你爹和你二叔,可是进了祖先堂逐一叩拜才正式入了张家族谱。人啊,得有根,得知道自己打哪儿来到哪儿去。"

这话听上去有道理,可晓韦仍然有些不以为然。直到后来跟奶奶处得久了,她渐渐明白,供祖先,就像孝父母,是本分,没啥好分别讲究的。生而为人,就应该这样。

奶奶又铲了好几大块榆钱糕,用干净草纸包了,让晓韦给村西的六奶奶送去。

晓韦应着,拍拍身上的灰,双手捧着糕出门。

六奶奶已经九十多岁,老命却苦到了极点。这多半年,晓韦没少给她送吃的。老太太独自住在一间马棚里,缺吃少穿,常常走到哪家人家可怜她就尽着她吃饱,天冷或下雨下雪出不门,附近邻居也会给她送点吃的,不至于饿死。六奶奶并不是没有儿女,两个儿子住的也不太远,两房媳妇都能干,可惜,没一个人养婆婆。并且,前些年二儿媳还和六奶奶打起来,拿刀砍断了六奶奶一根手指头。六奶奶迈着小脚告到了乡里,乡里来人调查了,最后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,不了了之。

起初,六奶奶还有老房子住,后来下雪房顶塌了,儿子媳妇都不管,只好住进了别人闲置不用的马棚。棚子没有窗户,阴暗潮湿,邻居帮着往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,又送了些半旧的被褥,六奶奶就这么勉强住下来。

晓韦进了棚子,眼前一片乌黑,看不到人。她喊了几声"六奶奶",六奶奶从角落里爬起来,头上粘了许多草,身上的破棉袄半敞着,看到晓韦,十分高兴。晓韦将热腾腾的榆钱糕递过去,六奶奶迫不及待,伸手就抓到了嘴里,狼吞虎咽。看样子,她又饿了许久了。晓韦很是心酸,活到如此大的年纪,受这样的罪,甚至连牛马都不如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明明不止一个儿子,却让自己的娘受这样的罪,亏他们还有脸出门?

从六奶奶家回来,晓韦闷闷不乐。一来觉得老人实在可怜,还有就是对人性的失望。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,六奶奶已经九十多岁,还能活多久。这次饿成这样,恐怕是很久没有到处走动……奶奶看出了她的心思,说:"人各有命,你也不要怨六奶奶的家人。你看到的是眼前,不知道她过去的事。你以为儿子媳妇把她拉到家里养老她能呆得住?她睡马棚还能睡得着,让她躺在热炕头让人侍候,她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。"

"为什么?"晓韦皱起眉头,不解地问。

奶奶叹了口气:"不会做人,心亏啊。"

晓韦愣了片刻,问六奶奶怎么亏心了?

奶奶摇摇头,又过了半晌,终于讲起了这个六奶奶的往事。

年轻时,六奶奶是四里八乡数得着的漂亮姑娘,从小就帮着她爹打理家里的杂货铺子,说话做事一般男人都比不上。偏偏地,最后却嫁了个貌丑、无能且懦弱到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男人。那样要强的六奶奶十分不甘。可又能怎么样呢?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任凭她再怎么嫌弃丈夫,也只能忍耐。好在她能主家,说一不二,丈夫事事顺从,甚至她生气了暗里打骂丈夫,他也一声不吭。

后来,又有了两个儿子,六奶奶更没了其他想头,也便安分地过起了日子。丈夫还有个寡妇娘,一直跟着他哥住。就在六奶奶嫁过来第五个年头,大伯哥得病死了,大伯嫂带着一个女儿无法过活,只好回了娘家。六奶奶的丈夫便把寡妇娘接到自己家。可令他没想到的是,他娘进门没十天,六奶奶因为一件小事把婆婆骂了个狗血喷头,婆婆回骂,六奶奶揪住她头发给了几巴掌,打得满嘴是血,脸都肿了起来。寡妇娘气得要死,让人把六奶奶的爹叫了来。娘家爹羞得抬不起头,当下给了女儿几棍子,好一顿训斥。

六奶奶哪里咽得下这口气?躺在炕上三天三夜没起来。丈夫碍于娘的威慑,根本不敢来劝媳妇,也不敢送一口水米,这让六奶奶气上加气。到了第四天晚上,趁丈夫睡着,六奶奶拿起菜刀朝着丈夫的头用力砍了两刀,丈夫满头满脸是血,双手捂住脸嚎叫着爬起来,六奶奶当时也吓傻了,抱起一岁多的小儿子连夜逃出了家。自此,六奶奶下落不明。

没过半年,六奶奶的婆婆去世了。人都说,这是被六奶奶气死的。男人命大没死,头上脸上却落下了极丑陋的疤,带着大儿子过得十分艰难。后来听人说在东北见过带着小儿子讨饭的六奶奶,便动了要找她回来的心思。可是,他愚笨胆怯,那张脸能吓死人,又怎么能去千里外寻人?思来想去,跪着去求大嫂,大嫂本不欲管,可看着小叔子和大侄子实在可怜,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奶奶。奶奶慈善,为了成全这一家人,便答应跟她一起去东北。两个小脚老太太一路走一路打听,用了快两个月的时间,终于寻到了四处讨饭的六奶奶和儿子,把她们接回了家。

虽经历了这么一场大难,六奶奶的性子却仍旧没改。丈夫挨打受气,没活到五十岁就死了。六奶奶守着两个儿子过活,娘家常接济些钱物,倒也养大了儿子,后来还娶上两房媳妇。只是,风水轮流转,当年她打骂婆婆,现在轮到媳妇打骂她了。

"老猫屋脊睡,一辈留一辈。人啊,不能看前不看后。由着自己性子,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重,把不如自己的人看得猪狗不,一点儿屈不受,半句孬话不忍,这分明是桀纣换了身子来祸:世间的,又哪能享得着福?"奶奶说。

"她这样,奶奶为什么还那么疼她?三番五次地又送饭又送衣服?"晓韦不解。

"一码归一码。她再恶,老天已经罚了她,倘因为她做过对不起人的事,你就嫌恶她,任她冻死饿死,那你跟她也没什么区别。我以前也曾不止一遭劝她收着些,做事不可做满,要留条路给后人,可她不听。现在呢,倒是有个娘家远房侄女嫁到咱村,曾把她接到自家睡热炕,那是个心眼极好的孩子。可惜,她在人家住没三天,就又跑回了马棚。她跟我说,睡在热炕上,一晚上一晚上地睁着眼,一闭眼就看到血淋淋的丈夫向她讨命。实在说,她这样就对了,否则哪有天理?表面上,她亏了婆婆丈夫,内里,分明是亏了自己的良心。"

晓韦默然无语,心里一阵惊惧。

奶奶察觉到晓韦的神情,过了一会儿,接着说:"六奶奶这样活着,也有自己的好处,那就是活生生的戒师。古人说'见贤思齐',又说'闻过则喜',见到好的要学到自家身上,见到不好的,要从心里斩草除根,这就是人生一世的目的。聪明的,人人到跟前都接得住,知道怎么应对才于人于己都有利;愚笨的,见好的就羡慕,见差的就厌烦,不单对不起自己,连对面的人都对不住。待人处事,来一个人,得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,会行怎么样的事,归到自己身上又该怎么样,清楚了,明白了,才算会做人。"

"这也太难了。"晓韦眉头蹙起来,说。

"有什么难的?别只想自己就不难。"奶奶说罢,透过窗子看看天,"刚才我听戏匣子,天气预报说,明天有寒流,九十多岁的人了,忍得过冬天,倒春寒未必能顺顺当当地过去。况且,这春气最容易把旧病勾出来。你回头把你二姑邮来的那件蚕丝芯大棉袄拿去给六奶奶吧,我摸着是极暖和的,又轻薄,让她贴着身子穿。"

晓韦闷闷地点头。

尽管第二天一大早晓韦就把棉袄送了去,可还是迟了。一夜大风,六奶奶冻死在了马棚。马棚的门被风刮开了,屋里的干草被风吹得到处都是。六奶奶的枕头边,还留着最后一块没舍得吃完、已经冰冰凉的榆钱糕。

晓韦并未感到怎样恐惧。她看到六奶奶的眼睛大大地睁着,似有些不甘,头发凌乱,嘴唇青紫,她慢慢退出门去。在门前站了很久,泪水顺着晓韦的脸颊流下来:六奶奶在人世的罪苦,算是完结了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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