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鸟的呼唤

口 毛山莺

清晨，一声鸟啼滑过民宿的窗前，唤醒乡野的酥山软水。它如一段不同凡响的音乐，与阳春三月的风景合成一则独特的美篇。这一声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的啼叫，四个字节，由促而缓、前短后长。在乡间旷野，格外清亮、婉转而悠扬。超强的穿透力量，将人带至阳春白雪的境地。

如此赏心悦耳的乐音，一定出自清明鸟的歌喉。虽然它精灵般的身影，在乡野的天地之间，如划过长空的闪电，让人不易捕捉，但天籁般的啼声，已经足够将人迷醉而忘乎所以。正如人们欣赏钢琴演奏会，只在乎琴声的美妙，而无须看到手指在琴键上跳跃。

记忆里，清明鸟体型小巧玲珑，身披接近军绿色的羽毛。它既先声夺人，又身过留声。在田野上，山坞里，人们听到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的啼叫，便晓得清明鸟来了。想追寻它，它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了。它一边啼叫，一边飞越，留下一组优美的五线谱。它总是给人欣喜而又失落的感觉，年复一年地令人怀念。

我猜想，清明鸟可能是一个俗名。在漫长的农耕社会，经过年复一年观察，农夫们发现这种鸟总是在清明节前后现身；而年复一年，农夫们熟悉了它的啼叫，在百鸟齐鸣时也能分辨出它独特的音质。只要听到它的呼唤，便得知清明节将至。于是，人们想象它乘着惠风而来，给它一个能知时节的名字“清明鸟”。

也许因为清明鸟是俗名，它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啼叫，其含义没有统一的客观界定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。我想，陶潜和竹林七贤之辈，厌恶官场的龌龊、不愿同流合污的，他们听到清明鸟的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啼叫，仿佛听到月下的箫声城头的笛声，心领神会其含义是“不-如——归——去”。农夫们经年累月面向黄土背朝天，最懂得一分汗水一分收获的道理，因而，清明鸟的呼唤，在他们耳朵里，无疑是“春—华——秋——实”。其节奏犹如征途上的战鼓，催促他们赶着节气春耕生产，期望获得好收成。

那时，农村的孩子们，才吃了元宵节的汤圆就掐指算计吃清明粿的日子。于是，清明鸟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的啼叫，感觉特别亲切，其含义不予分辨就是“清—明——粿——哦”。

记得每年包清明粿，都要用清明粿的食材做一窝清明鸟。母亲教我先做一个底座作为鸟巢，再捏一只清明鸟妈妈，伏在底座上，背上驮三四只小鸟，鸟妈妈腋下还搓几个圆球，是鸟蛋蛋。一边做，一边唱儿歌：“清明鸟叽叽叫——”

那时候，孩子们认为清明鸟因快乐而歌，声音优美动听，都竟相模仿它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啼叫。除了耍口技的，多数人都是就地取材，做成各种鸟（diao，哨子的俗称），如麦秸鸟和枫杨树鸟。在大麦小麦灌浆拔节的日子，特意抽出麦芯截取一段，用上下门牙轻轻啮几下，接着念道 “大麦鸟小麦鸟，送你上山找清明鸟”，然后拢嘴鼓气吹送，发出清脆的声音。在芝溪河边，砍下枫杨树的嫩枝条，选择表皮光滑的段落，截取香烟一般的长度，蜕下外面的树皮，做成“葛树鸟”（枫杨树俗称葛树），依照清明鸟的啼叫节奏，吹出浑厚的声音。那时候，模拟的声音与清明鸟真实的啼叫交织在一起，乡间一派乐陶陶。

在清明鸟的啼声里，孩子们看到的都是乐景。前山后山万木葱茏，映山红像一堆堆燃烧的火焰；溪边的垂杨，如丝如织；田野里，紫云英如胭脂似粉黛。孩子们认为清明时节比过年更加好玩。到山上，一大捧一大捧地采映山红，爬到茶籽树上寻找茶籽泡，吃得舌头粗大发麻也乐呵；在田里，折紫云英的花伞，用络石藤扎成花球，扮新娘；在溪边，用柳条编成圈箍，戴在头上做伪装，卧倒在地上玩打仗。

宁静的山乡，年复一年，清明鸟于清明节前后如约而至。它的啼叫，萦绕在我童年的生命中，总是亲切、清亮、欢乐而美好。

然而，涉猎了一些文学作品之后，才觉得清明鸟不是一只普通鸟。它的身上依附着不屈不散的阴魂，有低微的民女的，有高贵的帝子的，它是人神的化身。它原本就以声夺人的身上，多了一层浓郁的神秘色彩。它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的啼叫，不完全是小时候那种欢快的乐音，还有愤懑哀怨和悲伤。

记得少年时代读过的一部小说里，以一个凄美的传说告诉人们清明鸟的来历。一个农家女孩，对恶霸王九宁死不从，被恶霸用火活活烧死。后来，赤红的火焰堆里飞出一只小鸟，一直悲愤地啼叫 “火-烧——王——九”，是农家女孩灵魂化鸟试图复仇。关汉卿的《窦娥冤》里用了“望帝啼鹃”的典故，注解为传说望帝杜宇死后化身为鸟，至春则啼，滴血则为杜鹃花。它满腔哀怨，一叫一回肠一断。

年长了，渐渐理解了“情由境生”及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等观点。基于清明既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又是二十四之节气，作为炎黄子孙，我想，我将清明鸟“ju～ju～～ju～～ ju”的啼声，理解为呼唤我 “清—明——归——旧”，应该不会错得太远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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