＂爷爷，那张照片上的年轻人是谁啊？为啥穿着军装？＂小孙女指着墙上那张发黄的老照片，好奇地问我。
我摸着她的头，看着照片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，思绪一下子飘回了半个世纪前。
＂那是爷爷年轻时候当兵的样子，要不是那年当上兵，咱家可就没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了。＂
窗外，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，我和孙女坐在炕头上，暖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，也照在那张老照片上，仿佛把我的思绪也带回到了1976年那个寒冷的冬季。
那年冬天，我们大队又开始征兵了。
刚从高中毕业回来的我，在家闲了几个月，听说征兵的消息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。
从小我就崇拜穿军装的叔叔们，每当看到他们昂首挺胸走在村里的小路上，那挺拔的身姿和飒爽的英姿，总让我羡慕不已。
只要村里放战争电影，我肯定第一个到场，搬个小凳子坐在最前排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。
有时候隔壁石河大队放电影，我和几个伙伴连夜跑十几里山路也要去看，回来时顶着满天星星，脚上都起了血泡，可心里却美滋滋的。
每次看到银幕上闪烁的八一军徽，我心里就热血沸腾，暗自发誓：总有一天，我也要穿上那身绿军装，戴上那顶军帽，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！
可惜我们家被划为中农成分，在村里属于＂三无＂家庭——家里无党员、无干部、无工人军人。
春天征兵的时候，家里正忙着修院子，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报名，说是家里缺壮劳力，我只好忍着心里的不甘，错过了那次机会。
这回我可不想再错过了，赶紧跑到民兵连长刘旭东家里报名。
刘旭东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，曾经在军队服役过三年，退伍后回村当了民兵连长，在村里很有威望。
＂小高，你来啦？＂刘旭东正在院子里劈柴，看到我进来，放下斧头，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＂刘连长，我想报名当兵！＂我满怀期待地说，声音都有些发抖。
刘旭东看了我一眼，眼神闪烁，摇摇头：＂你家情况特殊，这事不好办啊。＂
＂为啥呀？我身体好着呢，高中毕业也算有文化啊！＂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＂登记表不够了，你先回去等消息吧。＂刘旭东转身进了屋，不再理我。
我站在他家院子里，看着桌上明明还有几张空白的登记表，心里又委屈又急。
但人家是大队干部，我也不敢多说什么，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。
＂爹，刘连长不给我登记...＂我一进门就跟父亲说了这事，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。
父亲正在灶台旁烧火，听我这么说，长叹了一口气，眼神里透着无奈和酸楚。
＂谁让咱家是中农呢？刘旭东他爹当年给咱家当过长工，现在人家翻身做主人了，心里肯定不痛快。＂
父亲的话让我心里更难受了，那晚我躺在土炕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，映在我的脸上，那么冷，那么远。
难道就因为家庭成分，我这辈子都不能当兵了？难道就因为是＂中农＂子弟，我就要永远被人看不起？
不行，我得想办法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起得比鸡还早，在村里转悠，想着法子接近刘旭东。
走到他家附近时，我看见刘旭东家正在翻修院墙，工程不小，他和他媳妇正在和泥，显得很吃力。
我二话没说，拿起工具就去帮忙。
＂你来干啥？＂刘旭东看到我，脸色有些不自然。
＂刘叔，我看你家修墙缺人手，来帮把手。＂我笑呵呵地说，已经开始和泥了。
刘旭东欲言又止，最后没说什么，继续干他的活。
从早到晚，我干得比谁都卖力，累得满头大汗，连中午饭都没回家吃，就在刘家蹭了碗稀粥。
刘旭东媳妇看我干活卖力，中午特意多给我盛了一碗咸菜。
＂小高，你咋想起来帮我家干活了？＂她小声问我。
＂刘婶，我就是想当兵，可刘叔不给我登记，我想表表心意。＂我老实回答。
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没再多说。
连着干了三天，刘旭东家的院墙总算修好了。
这几天，邻居们看到我给刘旭东家干活，都议论纷纷。
＂高家小子给刘连长家干活呢？这不是颠倒了吗？当年刘家可是高家的长工啊！＂
＂哎，时代不同了，现在刘旭东是干部，人家高中毕业的娃娃还得给他家干活，世道变啦！＂
听到这些话，我心里难受，但还是咬牙坚持干完了活。
晚上回家，我爹看我一身泥土，眼睛都红了：＂儿啊，咱家再穷，也不能让你去给人当长工啊！＂
＂爹，我这不是当长工，我是想当兵！＂我急忙解释，＂只要能当上兵，干啥活我都愿意！＂
第四天一早，我刚起床准备去找别的办法，刘旭东突然来我家了。
他站在我家门口，神色复杂地看着我：＂小高，大队给你安排上了，后天去体检。＂
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，连声道谢，心想这几天没白辛苦。
回屋拿户口本时，我看见我爹偷偷抹眼泪，嘴里嘟囔着：＂什么世道啊，让儿子去给人家修墙才能报名当兵...＂
体检那天，天气格外冷，我穿着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，和村里其他六个小伙伴一起挤上拖拉机，去县医院体检。
医院里人山人海，乡里乡亲的青年人都来了，大家脸上都带着期待和紧张。
排队等候的时候，公社武装部干事拿着一摞表格在点名，我无意中看到了登记表。
表格上，我的名字被红线隔开，旁边还写着＂替补＂两个字。
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——看来即使体检过了，也不一定能去。
＂高家小子，咋了？脸色不好看啊？＂刘旭东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，走过来问道。
＂没事...＂我没好意思问他替补是啥意思，怕惹他不高兴，前功尽弃。
体检结果出来了，我们村7个人中有3个合格，我竟然是其中之一！
回村的路上，我心里又喜又忧，喜的是体检过关了，忧的是不知道那个＂替补＂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刘连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，神神秘秘地对我说：＂你回去等着吧，接兵干部会上门家访的。＂
可惜好景不长，回村第二天，我就听说另外两个体检合格的小伙子已经接到了家访通知，而我家却没有任何消息。
看来那个＂替补＂名额果然是靠不住的。
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，什么滋味都有。
晚上吃饭时，我爹看我闷闷不乐，安慰我说：＂儿啊，当兵也不是唯一的出路，明年咱去县城找个工作...＂
我勉强点点头，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
没想到，就在家访前一天晚上，村里忽然传来一个消息：体检合格的赵大勇突然宣布不去当兵了——据说他父亲生病了，需要他在家照顾。
这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，大家都说可惜了那个名额。
我心里一阵激动——难道我这个替补能顶上？
当天晚上，我正坐在炕头上发呆，门外传来了敲门声。
＂谁啊？＂我爹去开门，门外站着刘旭东，手里还拿着一个公文包。
＂老高，我来找小高有点事。＂刘旭东进门后，看了看炕上的我，神色前所未有的亲切。
＂小高，明天接兵干部来家访，你好好准备一下。＂
我一时没反应过来：＂啥？家访？可我不是替补吗？＂
刘旭东笑了笑：＂现在你不是替补了，你是正式名额。赵大勇家里有事，他自己放弃了名额，所以你补上了。＂
我爹听了这话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，激动得手都在发抖。
＂真的吗？真的要来家访啦？＂
＂千真万确，＂刘旭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表格，＂这是家访表，明天上午九点，接兵干部和公社武装部部长都会来，你们把家里收拾干净点。＂
我和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，天不亮就起来打扫院子，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第二天一早，接兵干部和公社武装部部长果然来了我家。
我穿着唯一一件干净的衬衫，紧张地坐在炕头上，回答着他们的问题。
家访进行得很顺利，干部们对我的表现很满意，临走时，武装部部长还和我爹握了手，说：＂老高同志，你儿子很优秀，部队需要这样的好苗子！＂
我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，只会点头，眼睛里闪着泪光。
11月29日这一天终于到了，我和全县的新兵一起坐上了去部队的大卡车。
车子启动时，我看到村口站着的刘旭东和我爹，两人都举着手向我挥别。
那一刻，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到了部队后，我才知道自己分到了防化连，连长姓刘！
初见面时，我心里直打鼓——该不会是刘旭东的亲戚吧？那我这日子可就难过了。
刘连长四十多岁，身材魁梧，声音洪亮，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军人。
＂高家小子，听说你是替补名额上来的？＂刘连长第一次见我就这么问，吓得我不知如何回答。
＂报告连长，是的。＂我硬着头皮回答。
刘连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：＂替补又怎么样？有的是替补的最后成了尖子，有的是正式名额照样混日子。关键看你自己！＂
我暗暗松了一口气，心想这位连长思想挺开明的。
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，刘连长对我特别关照。
新兵训练期间，我格外刻苦，每天比别人多练两个小时，俯卧撑从最初的20个练到了100个，5公里越野从最初的30分钟跑到了22分钟。
那段时间，手上的老茧厚得像牛皮，脚上的水泡破了一茬又一茬，但我从不喊苦喊累。
看到我这么刻苦，刘连长经常在训练结束后单独指导我，教我一些实战经验。
半年后，我被提拔为副班长，成了新兵中的佼佼者。
1977年夏天我休探亲假回到了村里。
我穿着笔挺的军装，戴着闪亮的领章，走在村里的小路上，感觉跟做梦一样。
村里人看到我，都投来羡慕的目光，那些曾经嘲笑我是＂中农＂的人，现在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。
在大队部碰到了刘旭东，他看到我穿着军装，眼睛都亮了。
＂小高，当兵咋样？＂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。
＂挺好的，已经当上副班长了。＂我自豪地回答，心里却还有个疑问一直没问出口。
刘旭东拉着我到一棵大槐树下坐下，拿出一包烟，递给我一支。
＂你知道吗？去年如果不是我力排众议，你这个＇中农＇子弟根本进不了征兵名单。＂他突然说道，语气里带着些得意。
我愣住了：＂那为啥还把我列为替补？＂
＂那是为保护你啊！＂刘旭东压低声音，看了看四周，＂如果直接把你列为正式名额，会有人告状的。你知道咱村书记一直看不上你家，我就想着，把你列为替补，万一有人退出，你就能顶上去。＂
我这才明白过来：＂那...那个退出的赵大勇...＂
＂那是老天帮忙，跟我没关系。＂刘旭东赶紧摆手，但眼神闪烁，明显有所隐瞒。
我心里一阵感激，正想道谢，突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赵大勇！
他穿着褪色的蓝布衫，正在大队部门口晒太阳，看起来悠闲自在，哪有他父亲病重需要照顾的样子？
见到我，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，然后匆匆走开了。
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，转头问刘旭东：＂刘叔，赵大勇他爹到底病了没有？＂
刘旭东支吾了半天，终于在我的逼问下坦白了：＂他爹好着呢，是我...是我托人说服赵大勇放弃名额的。＂
＂啥？您为啥要这么做？＂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。
刘旭东叹了口气：＂赵大勇家里条件好，他爹是生产队长，一家人日子过得不错。而你家...你爹身体不好，家里就靠你一个壮劳力，你要是能去当兵，以后前途无量，全家的日子才能好起来。＂
我心里一阵感动，没想到刘旭东竟然为我考虑这么多。
＂那您为啥帮我？我爷爷不是曾经...＂
＂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＂刘旭东打断我，＂我当过三年兵，知道部队是个改变命运的好地方。我看你小子挺有骨气的，不像那些整天游手好闲的，所以想帮你一把。再说了，我们村这么多年了，就出过几个当兵的，每一个都在外面闯出了名堂，我希望你也能给咱们村争光。＂
。
1978年，我被推荐为班长，同年因为表现突出，被保送到军事院校学习。
在学校里，我认识了不少好友，也明白了军队对改变一个人命运的重要性。
三年后毕业，我被分配到一个防化装备研发单位当技术军官。
那时候，我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军人了，不再是村里那个自卑的＂中农＂子弟。
1982年春节探亲时，我专门买了一台收音机和两条好烟去看刘旭东。
到了他家，我发现他家盖起了新房子，砖瓦结构，在村里算是不错的了。
但让我惊讶的是，刘旭东本人却瘸了一条腿，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晒太阳。
＂刘叔，您这是咋回事啊？＂我惊讶地问，心里一阵难受。
刘旭东勉强笑了笑：＂去年生产队修水库，一个小孩不小心掉进水里，我跳下去救人，被石头划伤了腿，后来伤口感染，差点保不住。＂
我心里一阵酸楚，没想到这个看似粗犷的汉子，竟有如此义举。
这次见面，刘旭东家里来了不少客人，我们没能多聊。
临走时，刘旭东的妻子王婶送我到村口，趁着四下无人，悄悄告诉我：＂小高，我得跟你说点事。那年你能当兵，还有一段曲折。你记得那个退出的赵大勇吗？是旭东给了他家五十斤粮食和一头小猪崽，他父亲其实没病。＂
＂啥？真的假的？＂我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＂千真万确！那时候家家都缺粮，五十斤粮食可不是小数目。旭东自己当过兵，知道军队能改变人的命运。他看你家情况，想帮你一把。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我告诉你的，他面子上过不去。＂
从那以后，每次休假我都会给刘旭东带礼物。
1985年，我得知他儿子高中毕业想当兵，我立马托关系帮忙，让他儿子如愿入伍，后来还考上了军校。
1990年，我因为在一次重要演习中表现突出，被评为＂优秀军官＂，晋升为营级干部。
这期间，我还在军医院的一次体检中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——一位温柔漂亮的军医，两人相知相爱，组建了幸福的家庭。
家里的日子也越过越好，我每个月都寄钱回家，让父母盖了新房子，买了电视机、自行车，村里人再也不敢小看我们家了。
转眼到了2003年，我在部队工作了27年后转业，被安排到市教育局工作。
那时候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，再也没人提我家是＂中农＂了，都尊称我＂高科长＂。
2010年，我退休后回到家乡，创办了一个退伍军人技能培训中心，专门帮助农村的年轻人学技术。
我常对那些年轻人说：＂人生的道路看似崎岖，但只要抓住机会，命运就会转向。我当年不也是个＇替补＇吗？可最后不也闯出了一片天地？＂
有一次，一位年轻人问我：＂高老师，您当年为啥能当上兵呢？家里没人托关系吧？＂
我笑着说：＂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好人，他表面上不给我机会，实际上却暗中帮我争取。有时候，看似是阻碍你的人，可能恰恰是在帮你。人生啊，就是这么奇妙。＂
2015年，我收到了一个噩耗——刘旭东去世了，享年79岁。
他的儿子特意从外地赶回来，请我去参加了葬礼。
葬礼上，我看着刘旭东的遗照，那是一张他年轻时当兵的照片，英姿飒爽，和我当年的军装照如出一辙。
我突然明白了，为什么他要帮我当兵——那是一种战友情，一种军人之间的传承。
从此以后，每年清明节，我都会带着家人去刘旭东坟前上一炷香。
如果没有他当年的帮助，就不会有我今天的一切。
去年，我的孙女考上了军校，是我们这个小山村几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军校的女孩。
看着她穿上崭新的军装，我想起了自己当年艰难的入伍路。
命运真是奇妙，一个小小的机会，一次看似偶然的帮助，竟然能改变一个人、一个家庭几代人的命运轨迹。
＂爷爷，那您现在还想当兵吗？＂小孙女的问题把我拉回现实，阳光依旧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。
我摸着墙上那张发黄的老照片，微笑着说：＂人这辈子啊，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命中注定的。＂
＂当年那条弯弯曲曲的路，走出了今天笔直的大道。＂
＂如果让我重新选择，我还是会跑到刘连长家，帮他修那堵院墙。＂
小孙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眼睛却亮亮的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。
窗外，冬日的阳光照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，树影婆娑，就像那年夏天刘旭东和我坐在大槐树下聊天的场景。
我心里想：人生就像这阳光，虽然有时会被云层遮挡，但只要坚持，总会迎来灿烂的一天。
路，都是自己走出来的，关键几步可能曲折坎坷，但走过去，就是一片艳阳天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