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哥,俺举报你支援越南了!"
我站在那里,一时竟愣住了,心头七上八下地直打鼓。
1974年初秋,桂花飘香的季节,我揣着一纸红色的入伍通知书,心里比灌了蜜还甜。
那时刚满十八岁的我,还不知道命运会如何捉弄一个憨厚老实的农村娃,更不知道"当兵"这件人生大事竟是我跳出农门的第一步。
我叫孙立强,是黄河南岸菜园公社双桥大队的农家子弟,家里上有六旬的老父母,下有正读小学的小妹。
接到入伍通知那天,全大队的社员都来给我送行,吹胀了几个摇摇欲坠的红气球,扯了一条褪了色的红横幅,上面写着"庆贺孙立强同志参军入伍,保家卫国光荣"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。
父亲孙德才穿上了他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蓝色中山装,头发用清水抹得服服帖帖,脸上的皱纹里都写满了骄傲。
"儿啊,当兵是大事,咱老孙家祖辈没出过一个当兵的,你可争气了!"父亲搓着手,嗓门比往常高了八度。
母亲李巧云却在一旁抹眼泪,一边往我的挎包里塞着自家做的咸菜和一双亲手缝的千层底布鞋,一边絮絮叨叨:"立强啊,部队上吃得好不好?冬天冷不冷?有没有棉被盖?"
那天,大队书记严守义也来送我,拍着我的肩膀说:"好好干,给双桥大队争光!"
就在这送行的人群中,我瞥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——马六,我同村的发小,比我大两岁,从小调皮捣蛋,村里有个什么坏事都能找到他的影子。
"立强,走运了啊!"马六咧着嘴笑,眼神却不太对劲,"听说你也去云南边境,俺后天也去那报到,到时候好好照应照应!"
我心里"咯噔"一下,马六也去当兵?而且还是同一个地方?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。
1974年的云南边境,林木葱郁,雾气缭绕,空气里总是带着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息。
新兵连里,我第一天就碰见了马六,果然分到了同一个班。

训练场上,我没日没夜地练,从队列到投弹,从射击到战术,样样拿出吃奶的劲头。
而马六却总是偷奸耍滑,军姿站不直,队列走不齐,每次都被班长点名批评。
"孙立强,你小子挺行啊,看把你能的!"有一天,马六在无人的厕所里堵住我,眼神阴沉似水。
"六哥,咱们好好当兵,别整那些有的没的。"我试图劝他。
"呸!装什么正人君子?"马六啐了一口,"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你爹给大队书记送了两只老母鸡,你才能入伍!"
我哑口无言,这完全是造谣。我家穷得叮当响,哪来的鸡送人?入伍完全是因为我体检合格,又是大队青年突击队队长。
好在部队纪律严明,马六不敢太过分,只是处处与我作对。每次我值班打扫卫生,他就故意把地上踩脏;我负责打饭,他就挑拣说菜不好;我写板报,他就在背后说我字写得像狗爬。
1975年春,我们完成新兵训练,正式分配到连队。因为表现突出,我被任命为班长。这下马六更不痛快了。
部队驻扎在祖国的边陲,任务就是守卫边境线,防止敌特分子入侵。那段日子紧张而充实,每天出操、站岗、巡逻、学习。
有一次夜巡,正赶上倾盆大雨,山路湿滑难行。马六在小队最后,忽然一声惨叫,一下子滑到了沟里去。
我二话不说,背起步枪跳下沟,摸黑把他拉了上来。那沟虽然不深,但马六崴了脚,疼得呲牙咧嘴。
我二话不说,背起他就往回走。
"放下我,你这是做给别人看呢!"马六挣扎着。
"别闹,再耽误就要误了任务。"我咬牙往前走,脚下的泥水"咕叽咕叽"地响。
那一晚上,我背着马六走了五公里山路,回到连队时,我的军装已经湿透了,脚也磨出了血泡。
出乎意料的是,从那以后,马六对我的态度缓和了一些。有几次执勤,他甚至主动替我站了岗。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嫌隙总算是化解了。

1976年冬,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马六负责警戒。三更时分,我起来小解,发现马六的岗位空无一人。
当时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:这可是重大违纪啊!
我赶紧顶上他的岗位,一边密切注意周围情况,一边焦急地四处寻找马六的身影。
一个小时后,马六终于晃晃悠悠地回来了,嘴里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。
"六哥,你这是干啥?喝酒擅离职守,这罪过可大了!"我压低声音教训他。
"少管闲事!"马六一把推开我,"老子冷,喝两口暖暖身子咋了?"
"可这是值班啊!万一出了事..."
"出什么事?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天天盯着那条破山沟,有个屁用!"马六满不在乎。
我犹豫再三,最终还是向班长如实汇报了情况。马六因此受到了严厉处分,差点被开除军籍,最后因为老班长看在他家境困难,表现又尚可的份上,才给了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。
从那以后,马六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人,处处与我为敌。
1978年初,我光荣退伍。回乡那天,和走时一样,村里人又来了个盛大的欢迎仪式。
母亲抱着我直抹泪:"儿啊,你可算回来了,瘦了不少,可精神头比去时足多了!"
父亲拉着我的手,声音微微发颤:"好儿子,长出息了!连队首长还给大队书记来了封表扬信呢!"
马六比我晚半年退伍,回来后整日无所事事,成天跟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混在一起,时常酗酒闹事。
这期间,因为在部队表现优异,加上村里正缺人手,我被推选为生产队副队长,负责农活调配和社员考勤。
那是1979年初春,正是春耕大忙时节。一天,公社派人来村里宣布,说是要从各大队抽调几个身强力壮的社员,组织突击队去支援越南前线运送军需物资,这可是一项光荣而紧急的任务。

我按照生产队的实际需要,将几个身体素质好、干活麻利的社员名字报了上去,却没有把马六列入名单。这不是针对他,实在是春耕时节,能干活的壮劳力本就紧缺,而马六又不是什么好手,留他在队里说不定还惹是生非。
没想到这件事彻底惹怒了马六。一天傍晚,一股刺鼻的酒气由远及近,马六醉醺醺地闯进了大队部的办公室。
"孙立强,你个王八蛋!"马六一脚踹开了门,摇摇晃晃地冲我来,"你故意不让我去支前,是因为你心虚!你在部队里勾结越南人,偷偷给他们通风报信!"
这指控如同晴天霹雳,震得我头晕目眩。几个正在办公室的社员都惊讶地看着我,眼神中带着怀疑和不解。
"马六,你胡说什么?我何时与越南人有过接触?"我气得浑身发抖。
"少装蒜!当年在边境,你经常一个人溜出去,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?"马六指着我鼻子,口水四溅,"今儿我就把你揭发了!"
虽然在场的人大多不信这荒唐指控,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这样的举报绝非小事。
大队书记严守义虽然了解我的为人,但出于谨慎,还是将此事上报了公社。没过几天,县里派人来调查,我也被暂时停职反省。
一时间,流言四起,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。有的人躲着我走,有的背后指指点点。更让我心痛的是,父亲气得老病复发,整日卧床不起;母亲整夜哭泣,连针线活都拿不稳了。
"娘,你别担心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"我握着母亲粗糙的手安慰她,"清者自清,我问心无愧,真相总会大白的。"
母亲抹着泪,苦笑道:"儿啊,娘信你,可这世道,有时候真相不比谣言跑得快啊!"
母亲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。是啊,谁能保证真相一定会胜过谣言?
就在我最低落的时候,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传来——县革委会派来的调查员,是我们老连队的指导员徐政委!

徐政委已经五十多岁了,头上的白发比我走时多了不少,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旧明亮如灯。
"立强啊,别担心,我了解你的为人。"徐政委找我谈话时安慰我,"但既然有人举报,咱们就要严肃对待,彻查到底,这也是还你清白的必要程序。"
接下来的日子,徐政委不仅详细了解了我在部队的表现,还调取了边防部队的相关记录,甚至专门去了我原来服役的连队,找当年的战友和领导了解情况。
一个多月后,调查结束了。
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,大队部的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听宣判的村民。我站在人群中央,心跳得厉害。
"根据县革委会的调查,孙立强同志清白无辜,马六同志的举报纯属诬告陷害。"徐政委高声宣布,"现恢复孙立强同志的工作职务,并向他表示歉意。"
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。母亲激动得直抹眼泪,父亲瘦弱的身体也挺直了几分。
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徐政委接下来的话。
"此外,根据对孙立强同志在部队表现的了解和回乡后的工作能力评估,县革委会决定推荐他去县农机厂工作。"
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,在村里炸开了锅。农机厂可是县里的国营企业啊!能进厂当工人,那可是"铁饭碗",是多少农村娃梦寐以求的机会!
母亲一下子扑到我怀里,哭得更厉害了:"儿啊,这是祖宗积德了!你爷爷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你爹也没跳出农门,现在你能进厂当工人,咱们孙家祖坟都要冒青烟了!"
父亲却愣在那里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直到回家吃饭时,他才道出心里话:"进厂是好事,可咱们家世代务农,你这一走,家里地谁来种?"
在那个年代,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,丢下土地进城,对很多老一辈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。
我心里也忐忑不安。进厂意味着身份的改变,从此告别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,成为一名有固定工资、享受"劳保"待遇的产业工人。但另一方面,我舍不得年迈的父母,舍不得这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。

"政委,我能否考虑几天再答复?"晚上,我去找徐政委商量。
徐政委理解地点点头:"我明白你的顾虑。不过,立强啊,时代在变化,国家需要更多有知识、有能力的年轻人参与工业建设。你在部队学过机械维修,正是农机厂需要的人才。至于家里,可以走顶职工的政策,让你弟弟或者亲戚来照顾。"
我苦笑道:"您是知道的,我家就我和小妹两个孩子,妹妹才上小学,家里没有别的劳动力了。"
徐政委沉思片刻,忽然拍拍我的肩膀:"这样吧,你先去农机厂工作,每周可以休息一天,那天你回村帮家里料理农活。等过段时间,你妹妹大点了,情况好转了,再做调整。"
这个提议让我眼前一亮。既能改变自己的命运,又不至于让父母承担太大负担,似乎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。
1979年秋天,我正式成为县农机厂的一名工人。厂里给我安排了宿舍,但我每周都会骑着自行车回村,帮父母干农活、挑水、劈柴。从此,城里的工作和乡下的牵挂,构成了我生活的两端。
厂里的第一个月很不容易。作为一名新手,我从最基础的零件清洗和组装开始学起。好在部队的经历让我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作风,再苦再累我都咬牙坚持。
很快,我掌握了各种农机的装配流程,从简单的水泵到复杂的拖拉机,样样能上手。不到半年,我就被提拔为班组长,负责指导十几名工人的日常工作。
生活刚有了起色,却又遇到了难题。1980年初,农机厂接到上级指示,要研发一种适合丘陵地区的小型耕作机。这在当时是个技术难题,因为国内的农机大多适用于平原地区,在丘陵地带效率低下。

厂领导组织技术人员开会讨论方案。会上,大家各抒己见,但都没找到突破口。轮到我发言时,我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"我们村就在丘陵地带,每年春耕最费力气的就是在坡地上犁田。如果能改良发动机的传动装置,增加爬坡能力,同时减轻机身重量,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。"
我的建议引起了大家的兴趣。厂长当即决定成立一个专项小组,我被纳入其中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白天工作,晚上钻研技术资料,常常废寝忘食。为了收集更多一线使用意见,我利用每周回村的机会,向乡亲们详细询问他们使用农机具的困难和需求。
那段时间,我回家的频率减少了,父母有些不理解。一次回村,我看到父亲佝偻着背,独自在田里刨地,心里一阵心酸。
"爹,您歇会儿,我来干。"我赶紧接过他手中的锄头。
父亲直起腰,擦了擦额头的汗珠,语重心长地说:"儿啊,工厂的活虽然重要,但也别把家里全忘了。再说了,咱农村人,根还在土地上啊。"
母亲则更为直接:"是不是嫌弃家里穷了?觉得我们老农民拖你后腿了?"
面对父母的误解,我心里既难过又无奈:"爹,娘,不是儿子不孝顺。我现在参与研发的这个农机,就是为了咱们山区农民能少受罪啊!要是成功了,您和娘种地就不用这么辛苦了。"
父亲半信半疑:"真的?真能让咱们种地轻松些?"
"千真万确!"我用力点头,"等研发成功,我第一个让您试用!"
这个承诺似乎让父母稍感安慰,但我知道,他们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我能回到土地上来。在他们的观念里,土地才是最靠得住的。
命运却再次给了我一个意外的转机。一个周末我回村帮父亲犁地,恰好徐政委也来村里视察。他看到我在田里熟练地操作犁耙,很是惊讶。

"立强,你不是在厂里工作吗?怎么还这么会干农活?"
我擦了擦汗,实话实说:"政委,我虽然在厂里,但每周都回来帮父母干活。正好,我想和您说说,我们正在开发一种适合咱们这种丘陵地区的小型耕作机,希望能减轻农民的负担。"
徐政委眼前一亮:"真的?详细说说看!"
我把研发团队的想法和已经取得的进展一一道来,特别强调了这种机器对丘陵地区的适应性。
"好!这正是我们县里最需要的!"徐政委拍着大腿说道,"咱们县丘陵多,大型农机用不上,农民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耕种,效率太低了。这个项目必须大力支持!"
当晚,徐政委就在村里召集了几户农民代表,让我详细介绍那台正在研发的小型耕作机。我用最通俗的语言描述了它的原理和用途,还特意提到了它对丘陵地区的适应性。
村民们听得很认真,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问题。有的担心价格太高负担不起,有的质疑操作会不会太复杂,还有的担心维修不便。
王大爷挠着头问:"这机器坏了咋整?咱们村连个会修自行车的都没有。"
李婶插嘴道:"就是,可别弄个'四不像'回来,花了钱没用还添堵!"
乡亲们的担忧很实际,也让我意识到,一台真正适合农村的机器,不仅要技术先进,还要贴合农民的实际需求。
回厂后,我立即向小组成员传达了村民们的建议。出乎意料的是,厂领导非常重视这些来自一线农民的声音,决定调整设计方案,着重考虑操作简便、维修方便和成本控制三个方面。
我们对发动机、传动装置、车身重量等多项指标进行了优化。我甚至把设计图纸带回村里,让父亲和几个老农民提出修改意见。
"齿轮太多了,容易坏。"父亲指着图纸上的某处说。
"操作杆太高,老人够不着。"王大爷补充道。
这些朴素的建议让我们的设计更加贴近使用者的需求。经过一年多的反复试验和改进,那台小型耕作机终于研制成功,并通过了省级鉴定。这台机器被命名为"丘陵1号",专为山区丘陵地带设计,操作简单,维修方便,价格也在普通农民可接受的范围内。

更让我惊喜的是,县里决定在我们村试点推广这种新型农机。第一批十台"丘陵1号"被送到了村里,而我被厂里派去负责培训村民如何使用和维护。
培训那天,全村人都来了。村口的大榆树下,十台崭新的"丘陵1号"整齐排列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父亲和母亲坐在最前排,脸上写满了骄傲。
"乡亲们,"我站在人群前,像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热情,"这就是我们厂新研发的'丘陵1号'耕作机,专门为咱们山区设计的。它特别适合咱们这种地形,一个人就能操作,效率比人力高五倍以上。而且,最重要的是,村里就能维修!"
说着,我演示了机器的启动、操作和简单维护方法。村民们很快就学会了,纷纷上前试用。当看到机器在田间开出整齐的沟渠时,大家脸上洋溢着喜悦。
"好家伙,这玩意儿真赶劲!"王大爷拍着大腿笑道。
"一天能干五亩地,顶我们十个壮劳力啊!"李叔惊叹道。
父亲摸着机器,眼眶湿润了:"儿啊,爹以前不理解你,现在明白了。你是真心为咱农民着想啊!"
母亲用围裙擦了擦眼角:"我儿有出息,不忘本,比那些只顾自己的强多了!"
就在这欢乐的气氛中,一个意外的身影出现在人群边缘——马六。自从举报事件后,他在村里几乎成了过街老鼠,很少露面。此刻他站在那里,神情复杂地看着热闹的场面。
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,人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,给他让出一条路。马六脸色苍白,眼神闪烁,明显瘦了一大圈。
我犹豫了一下,走向他:"六哥,来试试这新机器吧?操作很简单的。"

全场哗然,谁也没想到我会主动邀请这个曾经诬陷我的人。马六显然也愣住了,支吾了半天,才低声说:"不了...我...我不会弄那玩意儿。"
"没事,我教你。"我坚持道,"很简单的,学会了说不定还能靠这技术吃饭呢。"
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,我耐心地教马六如何操作耕作机。一开始他手忙脚乱,但很快就掌握了要领。当他独自驾驶着机器在田间开出一道直线时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完成示范后,马六走到我面前,低着头说不出话来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鼓起勇气问:"孙立强,你...你为啥对我这么好?我可是害过你的。"
我拍拍他的肩膀:"六哥,过去的事就过去了。咱们都是一个村的,何必记恨?再说了,如果不是你那次举报,我可能还在村里当个小队长,哪有机会进厂,参与研发这农机呢?"
马六的眼圈红了,嘴唇颤抖着:"对不起...我...我那时是嫉妒你...从小到大,你样样比我强...我就想搬倒你,证明我比你行...可我错了..."
我没想到会听到他的道歉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。正在这时,徐政委走了过来。
"立强,县里决定把你调到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,负责全县的农机推广。你既懂技术,又了解农村,是最合适的人选。"
这个消息让我既意外又欣喜。农业技术推广站虽然不如工厂那么"体面",但能更直接地为农民服务,帮助更多像父母这样的农民减轻劳动强度,提高生产效率,这正符合我的心愿。
"我能提个请求吗?"我忽然说,"我想请马六一起去。他在村里呆着也是闲着,不如跟我学点技术,一起为农民服务。"
徐政委有些迟疑:"马六?就是那个..."
"是的,就是他。"我坚定地说,"他虽然犯过错,但骨子里不是坏人。给他个机会,他能做好。"

徐政委看了看马六,又看看我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"既然你这么说,那就试试吧。不过,"他转向马六,语气严厉起来,"你得记住立强的帮助,好好干,别辜负他的信任!"
马六使劲点头,眼中闪烁着泪光:"我保证!这辈子都不会再做对不起立强的事!"
1982年春,我和马六正式进入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。我负责技术培训和推广,马六则主要承担设备维修和后勤保障。
这一年,全县已有超过二十个村庄用上了"丘陵1号"耕作机。我和马六走村串户,不仅教农民使用机器,还收集他们的使用反馈,不断改进设计。
马六的变化最大。曾经那个懒散刺头变成了勤快的技术员,走到哪里都带着工具箱,随时准备为农民维修设备。
有一次,我们去一个偏远山村培训,天快黑了才结束。正准备回县城,却听说村东头有户人家的耕作机出了故障。马六二话不说,背起工具就往那户人家赶。
那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农民,因为操作不当,导致机器启动困难。马六蹲下来,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,手把手地教老人正确的启动程序,并细心检修了机器的每个零部件。
回程路上,马六突然问我:"立强,你恨过我吗?"
我摇摇头:"说实话,我一直不明白你为啥那么恨我。"
"因为嫉妒。"马六坦言,"从小到大,你样样比我强。读书、干活,连当兵也比我有出息。我就想方设法要害你,证明我比你强。可现在我才明白,真正的强,不是踩别人来抬高自己,而是用自己的努力去帮助他人。"
我拍拍他的肩膀,心中感慨万千。
1985年春天,我和马六被评为县里的"农业技术推广先进工作者",照片登上了县报的头版。那天,我把报纸带回村给父母看。
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,但因为有了机械助力,还能下地干些轻活。他看着报纸上我和马六并肩而立的照片,抚摸着我的名字,老泪纵横。

"立强啊,爹没文化,可爹明白,你干的是大事,造福的是千家万户啊!"
母亲坐在一旁,用粗糙的手摩挲着那张报纸,仿佛那不是纸,而是一件珍贵的宝物。
"儿啊,你和马六能化干戈为玉帛,比什么都强。这世上啊,斗来斗去不如相互扶持。你们俩个,都是好样的!"
听着父母的话,我心中百感交集。人生的道路多么奇妙,一次恶意的举报,非但没有毁掉我,反而开启了我新的人生篇章;一个曾经的"敌人",如今成了并肩工作的伙伴。
回城的路上,夕阳西下,金黄的麦田在微风中摇曳。远处,几台"丘陵1号"正在田间劳作,发出规律的轰鸣声,那声音听起来竟如此美妙。我想起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:"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"或许人生也是如此,善良与担当终将收获回报,而怨恨与计较只会自缚手脚。
在这条从军营到田野,从误解到理解的道路上,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——既不辜负那段军旅岁月的锤炼,也不忘记脚下这片养育我的土地。
变革的时代里,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向,而真正的幸福,或许就在这寻找与坚守之中,就在那一台台为农民减轻负担的机器中,就在那一张张因为有了希望而绽放笑容的脸庞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