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还记得我吗?"雨中,一位中年妇女追上我,眼神熟悉却又陌生。
这一刻,我的过往如潮水般涌来,让我瞬间回到了那个决定我命运的雨夜。
九一年的夏末,我从相亲地点黯然离场,深感落寞。
那时我二十七岁,县城服装厂的一名普通缝纫工,月薪刚到四十几元,在周围小伙子中算不上条件好的。
父母着急我的婚事,跑前忙后地托人介绍,连轴转地给我相亲,这已经是第八次了,依然无果。
记得那天,我穿着特意从表哥那里借来的的"的确良"衬衫和西裤,还喷了一点同事从广州带回来的"花露水",在县城唯一的国营饭店站在门口等候,心里紧张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——七上八下。
老实说,我这人长得不算英俊,一米七的个头,瘦瘦的身板,国字脸,眼睛倒是挺有神。
对方姑娘叫王丽,在县医院当护士,长得很标志,皮肤白皙,梳着当时最流行的"波浪卷",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,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。
听说她父亲是县供销社的科长,家里有个单独的院子,是县城有名的"吃商品粮"的人家。
王丽看到我的第一眼,眼中闪过的那丝失望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她匆匆打量了我一眼,就低头摆弄她那个镶着小珍珠的手表,连正眼都没再瞧我一下。
饭局上,她一直对她妈妈的话应付着,说自己工作忙,说医院最近要组织进修,说她可能没时间谈恋爱……总之,就是不想搭理我这个农村来的穷小子。
饭还没吃完,她就找借口先走了,留下我和两边的长辈面面相觑。
"小张啊,别往心里去,姑娘家都这样,矜持着呢,慢慢来。"女方的长辈客套几句便匆匆结账离开。
我婉拒了父母送我回家的好意,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,心里又气又委屈。
县城的夏夜,本该热闹,露天电影场正放着《警察故事》,广播喇叭里传来邓丽君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几个老头正在路边的石桌上下象棋,三五成群的孩子在街边踢着用破布缠的"毽子"。

我越过人群,心如乱麻,顾不上看路边的热闹。
天空突然阴沉下来,不一会儿就下起大雨,雨点打在我身上,冰凉冰凉的。
我没带伞,也懒得躲,任凭雨水打湿全身,像是要冲刷掉今天所有的不堪与窘迫。
西装外套湿透了,黏在背上冷冰冰的,却比不上心里的凉意。
"哎呦,小张,这么大雨怎么不打伞啊?"一个温和的女声从后面传来。
是刘阿姨,我家隔壁单元的邻居,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追上我,把我拉到伞下。
"下这么大雨呢,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,我们厂里老李头前两天淋了雨,现在发高烧还没好呢。"
刘阿姨今年约莫四十出头,在县棉纺厂上班,单身带着一个女儿。
她身材瘦小,腰板却挺得笔直,干练利索,脸上有些许皱纹,却掩不住眼睛里的神采。
"刘阿姨,您认识我?"我有些惊讶,因为平时上班下班都是匆匆忙忙,和邻居很少打交道。
"当然认识,你张家老二嘛,你爸是供销社的老张,你妈在副食品商店,我看着你长大的。"刘阿姨笑了笑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"刚相亲回来?怎么样,姑娘还中意不?"
我尴尬地挠了挠头,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,险些落下泪来。
"跟阿姨回家喝口热茶吧,这么着凉容易生病。"不等我回答,刘阿姨就拉着我往家属院走去。
我们住的是县纺织厂的家属楼,建于七十年代末,红砖房,四层楼,没有电梯,每层四户人家,公用厨房和卫生间。
刘阿姨家在三楼,我家在二楼,平时上下楼梯总能碰面,但我从没留意过她。
走进刘阿姨家,屋子不大,却收拾得干净整洁。
客厅兼卧室,摆着一张木床,一个衣柜,一个老式黑白电视机摆在几个砖头垒起的电视柜上,柜子下面塞着一摞报纸和书籍,墙上挂着几张照片,看起来是她和她女儿的合影。

"坐,别客气,当自己家。"刘阿姨指了指床边的一把木椅,转身去烧水。
我局促地坐下,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低头看着地面的水泥地板。
"喏,趁热喝,雨天湿气重,喝点姜汤驱驱寒。"刘阿姨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,里面是刚煮的姜汤,热气腾腾。
我接过来,慢慢地喝了一口,暖流顺着喉咙流进胃里,身上的寒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。
"谢谢阿姨。"我小声道谢。
刘阿姨在我对面坐下,亲切地问道:"相亲怎么样?看你这样子,应该不太顺利吧?"
我苦笑一声,将今天的遭遇简单说了说。
"小伙子,别灰心。"刘阿姨拍拍我的肩,"不合适就不合适,勉强不来的。"
不知为何,面对这个并不熟悉的邻居,我竟然倾诉起来:"阿姨,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?整天在厂里做着枯燥的工作,工资低,也没个出息,谁家姑娘会看上我啊?"
刘阿姨听着,没有立即回应,而是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"大前门"香烟,递给我一支。
我有些意外,一般女性不抽烟,也不会主动给男人递烟。
"抽根烟,压压惊。"刘阿姨笑道,"男人嘛,有时候需要这个。"
我接过香烟,用她递来的火柴点着,深吸一口,烟草的辛辣冲淡了些许郁闷。
"小张,你今年多大了?"刘阿姨问。
"二十七。"
"二十七啊,正是大好年华。"刘阿姨眼中透出一种怀念的神色,"我比你大十一岁,都三十八了,你说我老不老?"
我打量着刘阿姨,她虽然算不上漂亮,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坚毅和温柔,眼角的皱纹反而增添了几分韵味。
"阿姨一点都不老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。"我实话实说。
刘阿姨笑了:"你这孩子,嘴真甜。记住啊,人不是靠年龄定义的,是靠心态和追求。"
我点点头,不太明白她的意思。

"我女儿小芳,今年十五,正上初中。你知道吗,她从小就没见过她爸爸。"刘阿姨的声音低了下来。
我有些诧异,印象中县城里离异的家庭并不多,特别是在八十年代初,那还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。
"我二十二岁结的婚,二十三岁生了小芳,二十四岁就离婚了。"刘阿姨淡淡地说,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,"那时候多难啊,一个女人带着孩子,没工作,没房子,父母都气得不认我了。"
我静静地听着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"后来我自己找关系进了棉纺厂,从最基础的工人做起,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。白天上班,晚上在家做手工活挣钱,一分一厘攒下来。"
刘阿姨说着,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木箱,打开来,里面是一堆手工编织的毛衣毛裤。
"看,这都是我闲时做的,拿到市场上卖,一件能卖十几块钱,比工厂工资还高呢。"
我不由得对刘阿姨肃然起敬。
"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?"刘阿姨问。
我摇摇头。
"因为我想告诉你,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。年轻人嘛,就该有点志气,不能因为一次两次相亲失败就灰心丧气。"
刘阿姨的话像一盆热水,冲进我心里,让我感到一阵暖意。
"谢谢刘阿姨,我懂了。"我干了杯中的姜汤,起身告辞,"天不早了,我该回家了,别让我爸妈担心。"
刘阿姨送我到门口,笑着说:"有空常来坐坐,阿姨给你包饺子吃。"
我点点头,道了谢,转身下楼。
回到家,妈妈还在等我,看我一身湿漉漉的,连忙拿毛巾给我擦头发。
"怎么样啊儿子,姑娘还行吧?"妈妈满怀期待地问。
我不忍心让她失望,只说:"挺好的,就是还需要再接触接触。"
妈妈松了口气,絮絮叨叨地说着王丽多好,家境多好,工作多好,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。
我躺在床上,想着刘阿姨说的话,莫名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我上班、回家,生活单调得像一张白纸。
厂里的活越来越少,听说是新来的港资企业竞争力强,我们这种老国企接不到什么订单了。
车间主任经常愁眉苦脸,大家也人心惶惶,担心厂子会不会关门。
就在这种氛围下,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。
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在厂区的球场打篮球,不小心把球扔到了围墙外面。
出门去找球时,我遇到一个小姑娘,正抱着球站在那里。
"大哥哥,这是你的球吗?"小姑娘问,声音清脆。
我点点头,这才发现小姑娘长得很眼熟,像是在哪里见过。
"你是……"我正想问,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"小芳,怎么跑这儿来了?"是刘阿姨,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,应该是刚从市场回来。
"妈,我刚从补习班回来,看到这个球飞出来,就在这等球主人呢。"小姑娘笑着回答。
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刘阿姨的女儿小芳。
这一家子,我记得起初是南方口音,是从外地调过来的,听说好像是苏南那边的人。
小芳个子不高,扎着马尾辫,眼睛大大的,像极了刘阿姨。
"小张啊,正好,晚上有空不?来家里吃顿便饭。"刘阿姨邀请道。
我犹豫了一下,不好意思麻烦人家,但刘阿姨坚持,说是答谢我前段时间帮过小芳的忙。
这让我很是疑惑,我什么时候帮过小芳?
带着这个疑问,晚上我还是到了刘阿姨家。
刘阿姨做了一桌子家常菜,有红烧肉、清蒸鱼、炒青菜,还有一盘酱猪蹄,热气腾腾,香味扑鼻。
"来,尝尝我的手艺。"刘阿姨给我盛了一碗米饭,又夹了块红烧肉放在我碗里。
"阿姨,您说我帮过小芳,是什么事啊?我怎么不记得了。"我好奇地问。
刘阿姨笑了:"小芳前段时间在你们厂实习,不小心把一批面料搞坏了,是你替她扛下来的,还垫付了赔偿金。"

我恍然大悟,想起来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。
厂里接了个小订单,需要临时工帮忙,就从技校招了几个实习生。
有个女学生操作不当,把一匹布料染色弄脏了,车间主任大发雷霆,要她赔偿。
那女孩吓得直哭,说家里供她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,没钱赔。
我见状,就主动承担了责任,说是我指导不当,赔了两百块钱,几乎是我两个月的工资。
没想到,那个女孩就是小芳。
"那是小芳不对,弄坏了东西应该自己承担责任。"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。
"正因为你这样,我们娘俩才更要感谢你。"刘阿姨给我倒了杯茶,"小芳回来告诉我这事时,我特意打听了你,才知道你就住我们楼下。"
小芳在一旁不好意思地低着头:"张大哥,谢谢你。我妈已经把钱准备好了,一定要还给你。"
我连忙摆手:"不用不用,小事一桩。"
"哪能是小事呢?"刘阿姨坚持道,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,"这是两百块钱,你必须收下。我们虽然不富裕,但该还的钱一分不能少。"
看着刘阿姨坚定的眼神,我知道再推辞就是不给她面子了,只好收下。
饭后,小芳去洗碗,刘阿姨邀我坐在小阳台上纳凉。
八月的夜晚,蝉鸣阵阵,远处不时传来知了的叫声,夜风吹来,带着一丝丝凉意。
刘阿姨递给我一把蒲扇,自己也拿了一把,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。
"小张,最近相亲怎么样?有没有合适的姑娘?"刘阿姨关切地问。
我苦笑一声:"没了,我妈说我挑剔,其实是人家姑娘挑我呢。"
"怎么会呢?你这么踏实肯干的小伙子,哪个姑娘嫁给你都是福气。"刘阿姨安慰道。
"阿姨,您就别哄我了。"我自嘲地笑笑,"我这条件,在县城实在算不上好的。"
刘阿姨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问:"小张,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县城?"
"离开县城?"我一愣,"去哪?"

"去大城市啊,上海、广州、深圳,那里机会多,待遇好。"
刘阿姨的话让我心头一震。
老实说,我从没认真想过离开县城。
在这个七十年代长大的人眼里,能进国营厂当工人已经是高人一等的"铁饭碗"了,哪敢想着去大城市闯荡?
"阿姨,我这把年纪了,又没什么特长,出去能干什么?"
"怎么没特长?你在服装厂干了多少年?技术不是摆在那吗?"刘阿姨语气坚定,"现在沿海地区发展多快啊,服装厂多的是,就等着像你这样的技术工人呢!"
我半信半疑:"真的假的?我们厂都快没活干了。"
"那是你们厂设备老旧,管理落后,跟不上时代了。"刘阿姨说得斩钉截铁,"你知道吗,广州那边的服装厂,像你这样的技术工一个月能拿五六百块钱,是这里的好几倍呢!"
我心头一热,五六百一个月,那得是多大的数字啊!
"我怎么去啊?也不认识人。"我有些动心,又有些犹豫。
"这事我来想办法。"刘阿姨拍拍我的肩,"我有个远房表哥在广州开服装厂,回头我写封信问问。"
就这样,刘阿姨点燃了我心中的一点星火。
从那以后,我与刘阿姨来往渐渐频繁起来。
她时常邀我去她家吃饭,小芳也把我当成哥哥一样亲近。
刘阿姨虽然是个外地人,淮安那边的口音,但她手艺好,会做许多地方特色菜,红烧狮子头、清蒸鲈鱼、糖醋排骨,样样拿手。
我没想到的是,吃得多了,人啊,还真是容易滋生感情。
日久生情,我对刘阿姨的态度也从尊敬渐渐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。
我开始注意她,注意她干净利落的短发,注意她微微上扬的嘴角,注意她系围裙时露出的纤细手腕。
九二年春节前,刘阿姨托人从广州她表哥那里传来消息,说广州那边的服装厂缺技术工人,问我要不要去试试。
听到这消息,我心里既兴奋又忐忑。

那天晚上,我回家后久久不能入睡,一直在想:我该不该去?
广州,那么远的地方,我一个人去,能适应吗?
父母那边怎么办?他们那么期待我在家乡找个对象,成家立业。
刘阿姨呢?如果我走了,还有机会再见到她吗?
思前想后,我决定先去试试,不行再回来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去找刘阿姨,告诉她我愿意去广州闯一闯。
刘阿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:"好!有志气!我这就写信给我表哥,让他帮你安排。"
就在我准备离开县城前往广州的前一天晚上,刘阿姨特意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为我饯行。
"来,吃菜,多吃点,广州那边的饭菜和这儿不一样,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。"刘阿姨夹菜的手势,让我一阵恍惚,像极了我妈。
小芳也特意提前回来,给我织了一条围巾,说广州冬天虽然不冷,但也要注意保暖。
酒过三巡,小芳先回房间写作业去了,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刘阿姨。
"阿姨,谢谢您。"我由衷地说,"要不是您,我可能这辈子就窝在县城了。"
"谢什么,你有能力,迟早会飞出去的。"刘阿姨笑道,眼中闪烁着光芒。
酒意上涌,我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:"阿姨,您为什么一直这么帮我?"
刘阿姨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纸盒,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照片。
"看,这是我前夫。"她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年轻男子,"他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,也像你一样,有闯劲儿,有干劲儿,但是……"
刘阿姨的声音低了下来:"但是他没能坚持住自己的梦想,最后被生活压垮了。所以看到你,我就想,不能让年轻人的梦想被现实磨灭了。"
我接过照片,仔细看着,心中满是感动和尊敬。
"阿姨,我在广州站稳脚跟后,一定回来看您和小芳。"我郑重承诺。
"去吧,好好干。记住,做人要有志气,做事要靠自己。"刘阿姨摸了摸我的头,就像母亲对儿子那样亲切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带着简单的行李,坐上了开往广州的长途汽车。
刘阿姨和小芳送我到车站,小芳眼圈红红的,刘阿姨则一直保持着微笑,直到汽车启动,她才挥手道别。
车窗外,她的身影渐渐模糊,但那温暖的笑容却深深印在我心里。
广州的生活一开始很不适应。
语言不通,气候炎热潮湿,居住条件差,工作强度大,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,晚上回到十几个人挤一个房间的宿舍,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。
刘阿姨的表哥其实并不是什么老板,只是一个小服装厂的车间主管,能给我安排这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。
但我没有退缩,每天努力工作,学习技术,还利用休息时间学习粤语,慢慢地融入了当地的生活。
四个月后,我的表现得到了厂长的赏识,被提升为小组长,工资也从原来的四百多涨到了六百多,比在县城高了许多。
我欣喜若狂,立即写信回家报喜,还特意给刘阿姨写了一封长信,详细描述了我在广州的工作和生活,并附上了一张我在工厂门口的照片。
没过几天,就收到了刘阿姨的回信。
信中,她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,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,不要太拼命,身体是革命的本钱。
她还告诉我,小芳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,决定毕业后报考广州的大学,说不定将来还能和我在一个城市。
看到这些,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期待。
日子在忙碌中飞快流逝,九三年春节,我终于攒够了钱,买了一些广州的特产和礼品,准备回县城过年,也好好感谢刘阿姨的帮助。
长途汽车缓缓驶入县城,我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,心情既激动又忐忑。
一年没回来,县城变化不大,只是街边多了几家私人店铺,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,放着高分贝的流行歌曲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路过县百货大楼,想起去年相亲时买的那条领带,不禁莞尔一笑,那种挫败感已经离我很远了。
回到家,父母看到我健康的面色和时髦的穿着,再加上我从包里拿出的厚厚一沓钞票,激动得老泪纵横。
"儿子出息了啊!"父亲抽着烟,笑得合不拢嘴。
"早就说你有能耐,这不,出去闯荡一年就不一样了!"母亲忙前忙后,张罗着给我做饭。
吃完饭,我迫不及待地拿着准备好的礼物去找刘阿姨。
走到熟悉的门前,我深吸一口气,敲了敲门。
等了好一会儿,门开了,但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。
"请问,刘阿姨呢?"我疑惑地问。
"哦,你说原来住这的那个单身女人啊?"中年妇女上下打量我,"她早搬走了,有半年多了吧。"
我心头一震:"搬去哪里了,您知道吗?"
"不清楚,听说是跟人去外地了。厂里分了新的家属楼,可能是搬到那边去了。"
我失魂落魄地下了楼,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刘阿姨。
在小区门口转了几圈,我决定去棉纺厂打听。
来到工厂门口,保安拦住了我:"干什么的?"
"我找人,我是刘师傅的朋友,想问问她的新住址。"
保安瞪大了眼睛:"哪个刘师傅?"
"刘雪梅,三车间的刘师傅。"我突然想起刘阿姨曾在信中提到她的全名。
保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"哦,你说那个林——"
他猛地顿住,上下打量我一番,警惕地问:"你真是她朋友?"
"是啊,我是她邻居,一年前去广州工作了,回来看看她。"我急切地解释。
保安犹豫了一下,说:"那个林师傅早就不在厂里了,她不是刘雪梅,是林雪梅,去年厂里裁员,她是第一批走的。"
我如遭雷击:"裁员?去哪了?"
"这谁知道啊,听说去南方了。"保安不耐烦地摆摆手,"别在这堵门口了,赶紧走吧。"
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工厂,心里一片茫然。

刘阿姨,不,应该是林阿姨,居然离开了县城,而且连个告别都没有。
回到家,我翻出她给我的那些信,仔细研读,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。
果然,在最后一封信的末尾,她提到小芳考上了广州的大学预科班,她准备带小芳一起去广州发展。
"看来,她是去广州了。"我自言自语道,心里却更加困惑: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?
春节过后,我带着这个疑问回到了广州,继续我的工作和生活。
九四年,我被提升为车间主管,又过了两年,攒够了一笔钱,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服装厂,专做外贸订单。
生意慢慢有了起色,我变得越来越忙,渐渐地也很少再想起林阿姨的事了。
九八年,在广州打拼六年后,国内经济形势发生变化,沿海城市成本上升,我们这些小厂面临转型或搬迁的压力。
经过深思熟虑,我决定带着积累的资金和经验回到县城创业。
县城已经大变样,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,曾经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。
我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型服装厂,专做外贸订单,凭借在广州积累的人脉和技术,生意渐渐有了起色。
每次路过曾经的家属院,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望向林阿姨家的窗户,那里已经住了新的住户。
关于林阿姨的下落,邻居们知道的不多,只说她带着女儿去了南方,有人说去了广州,有人说去了深圳,说法不一。
又过了两年,厂里生意越来越好,我也在县城买了新房,成了小有名气的"张总"。
三十五岁那年,经人介绍,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,一个温柔体贴的中学老师。
婚后,我们生了一个儿子,生活美满幸福,唯一的遗憾就是再没有林阿姨的消息。
时光飞逝,转眼到了二零一一年。
那是个雨天,我开车经过县城老街,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雨中急匆匆地走着。
直觉告诉我那是林阿姨,我赶紧停车,追了上去。

"林阿姨!"我喊道,声音中充满期待和不确定。
那个身影停下脚步,转过身。
是她,虽然两鬓已有白发,脸上的皱纹也多了,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然如故。
"还记得我吗?"她笑着问,仿佛时光倒流,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。
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襟,却掩不住她眼中的光芒。
"当然记得,您是林阿姨,林雪梅。"我哽咽道,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。
我连忙脱下外套给她披上,请她上车。
车里,我迫不及待地问:"林阿姨,这些年您去哪里了?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您要离开?"
林阿姨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:"那时候厂里裁员,我拿了一笔补偿金,刚好小芳考上了广州的学校,就决定带她一起去广州发展。"
"我本来想告诉你的,但当时你正在广州站稳脚跟,我怕打扰你的生活和工作。"
我心中五味杂陈:"我在广州找了您好久,就是找不到。"
"广州那么大,人那么多,哪那么容易碰上啊。"林阿姨感慨道,"不过我倒是经常去你那个厂附近转悠,就是没遇到你。后来听说你调去了另一个分厂,我也就放弃了。"
原来,命运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,我们曾经那么近,又那么远。
林阿姨告诉我,她当年带着女儿去了广州,在一家电子厂当车间管理员。
小芳勤奋好学,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大公司工作,现在已经结婚生子,生活很好。
"十年前我就退休了,一直在广州小芳家附近租房子住。这次回来是想看看老家,顺便……"林阿姨停顿了一下,"顺便看看你。"
听到这里,我心头一热:"林阿姨,要不是您当年鼓励我,我可能永远不会迈出那一步。您改变了我的一生。"
林阿姨摆摆手,说:"是你自己的选择改变了你的命运。我只是在旁边说了几句话而已。"
"不,不只是几句话。"我坚定地说,"您给了我勇气和信心,让我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。当时我情绪低落,是您让我看到了希望。"

林阿姨微微一笑,眼中闪烁着光芒:"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我很高兴看到你走得这么好。"
我邀请林阿姨来我家做客,她欣然接受。
见到我的妻子和儿子,林阿姨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。
妻子很快就和林阿姨聊得火热,儿子也亲切地叫她"林奶奶"。
"你们家真幸福。"晚饭时,林阿姨由衷地说。
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向妻子讲述了我和林阿姨的故事,讲述那个改变我命运的雨夜。
妻子听完,眼中满是感动:"我得好好谢谢林阿姨,要不是她,我可能嫁不到你这么好的丈夫。"
我笑了笑,心里却在想: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林阿姨,或者没有听她的建议去广州,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?或许还在县城的小厂里做一个普通工人,或许娶了一个不那么爱的人,平平淡淡过完一生。
晚饭后,林阿姨告诉我她打算在县城定居,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。
我立刻表示要帮忙,但她婉拒了。
"我自己能行,不用麻烦你。这辈子,我习惯了依靠自己。"她依然是那么独立自强。
送林阿姨回宾馆的路上,我忍不住问:"林阿姨,这么多年,您一个人,不寂寞吗?"
她望着窗外的夜色,轻声说:"人生有很多种活法,不一定非要有个伴。我有小芳,有朋友,有自己的生活,我很满足。"
见我若有所思,林阿姨笑着补充道:"小张,人这一辈子,重要的不是拥有什么,而是做了什么,改变了什么。看到你如今的成就,我比什么都高兴。"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林阿姨不是孤独的,她有着自己的坚强和智慧,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豁达与从容。
后来,我帮林阿姨在县城找了一套小公寓,离我家不远,方便来往。
我还通过关系,给她找了一份退休工作,在社区图书馆做义工。

她很喜欢这份工作,每天和书籍为伴,偶尔给孩子们讲故事,生活充实而有意义。
我常去看她,有时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。
儿子特别喜欢林奶奶讲的故事,常缠着她讲个不停。
林阿姨也很疼爱我儿子,送了他许多书籍和自己亲手织的毛衣,就像当年送给我的那条围巾一样温暖。
有一次,我问林阿姨:"当年那个在广东的人,您后来有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?"
林阿姨沉默片刻,说:"找过,但没找到。也许这就是缘分吧,该来的会来,该走的终将会走。"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默默点头。
今年春节,林阿姨突然病倒了,医生说是轻微脑梗,需要住院观察。
我和妻子轮流照顾她,小芳也从深圳赶了回来。
林阿姨躺在病床上,看起来很平静。
她对小芳说:"别担心,妈妈没事。"又对我说:"小张,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。"
我握着她的手,说:"林阿姨,您要好好的。没有您,就没有今天的我。"
林阿姨笑了笑,眼中闪烁着泪光:"我这辈子,没什么遗憾。看到你过得好,小芳也有出息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"
幸运的是,林阿姨很快就康复了。
出院那天,她坚持要自己走出医院,拒绝坐轮椅。
"人得自己站着,才有尊严。"她说这话时的表情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看着林阿姨瘦小却挺直的背影,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这个女人,一生坎坷,却始终保持着坚强和乐观,从不向命运低头。
她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,但她活出了自己的尊严和价值,这比什么都珍贵。
而今想来,人生路上,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无数的过客和驻足者。
有些人来了又走,有些人却留下深刻的印记。
林阿姨就是这样一个人,她的出现改变了我的轨迹,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性。
回望那个雨夜,一句"还记得我吗",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。

我不仅记得她,更记得她教会我的生活态度和处世哲学。
人生如路,跌宕起伏。
重要的不是你走了多远,而是在前行的过程中,是否遇到了照亮你前路的明灯。
对我而言,林阿姨就是那盏灯,在我迷茫的时候,为我指明了方向。
现在,每当我看到儿子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神,我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,想起林阿姨对我说的那句话:"去追你的梦想吧。"
这大概就是生命的传承和延续吧。
我们在别人的鼓励下成长,又将这份鼓励传递给下一代,如此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。
雨,依然会下,但不再冰冷;路,依然漫长,但不再孤独。
因为我知道,有些人,即使不在身边,也会永远留在心里,成为照亮前路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