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的秋天,风里已经有了寒意。我站在老陈家的铁门前,手心全是汗,把衣角都攥皱了。
身后的编织袋里,装着我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,还有闺女塞进来的半袋晒干的红枣。
那天早上,同村的春芳姐扯着嗓子在村口喊我:"秀梅!城里陈家招保姆,照顾病人给的钱多!"
我蹲在菜地里,手里的锄头"当啷"一声掉在地上。

闺女的学费单还在枕头底下压着,上个月她来信说,学校要收资料费,再不交就看不了复习资料。
铁门"吱呀"一声开了,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。
陈教授看着比实际年龄显年轻,白衬衫领口洗得发灰,却浆得笔挺。
屋里飘着浓重的中药味,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,呛得我直想咳嗽。
卧室床上躺着个女人,瘦得脱了相,脸颊凹陷,可那双眼睛还亮着,像两簇微弱的火苗。
"这是我爱人,乳腺癌晚期。"陈教授的声音很轻,像是怕吵醒了什么,"她需要人照顾日常起居,夜里可能也得陪着。
"我点点头,喉咙发紧。床头的日历上,用红笔圈着复诊日期,旁边摞着一沓化验单,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是三年前。
照顾病人远比我想得难。每天凌晨四点,我就得摸黑起床,蹲在厨房熬药。

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火光映着墙上的照片,年轻时的陈太太穿着碎花连衣裙,站在开满向日葵的田野里,笑得灿烂。
六点准时给她擦身,那些针孔密布的皮肤,像干涸的河床。
喂饭是最耗神的,有时候一勺粥要喂半小时,她疼得直冒冷汗,却还强撑着说"好吃"。
陈太太话不多,可句句都暖人心。
有次我给她换床单,不小心碰倒了床头柜上的相框,照片掉出来,是他们结婚时拍的。
我手忙脚乱地捡,她却笑着说:"秀梅,你看他那时候多俊,像个大学生。"
说着说着,声音就低下去:"可惜,没几年好日子......"
那年冬天特别冷,暖气烧得不足,陈太太的咳嗽声整夜在屋里回荡。
我把自己的厚棉袄拆了,给她缝了个护膝。
她摸着针脚,突然说:"秀梅,我怕是熬不过去了。老陈这人,一辈子就知道钻书本,连袜子破了都不会补。你要是愿意,等我走了,能留下来继续照顾他吗?"

我手里的毛线团"啪"地掉在地上。
窗外的雪片子扑簌簌地砸在玻璃上,恍惚间,我想起闺女临走前塞给我的纸条:"妈,别太苦着自己。"我咬住嘴唇,点了点头。
陈太太走在那年春天的雨夜。我给她换上新做的蓝布衣裳,梳好头发,她的手已经凉透了,可嘴角还带着笑。
陈教授站在床边,一动不动,像尊雕像。直到殡仪馆的车来接人,他才突然抓住我的胳膊:"秀梅,别走。"
从那以后,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每天早上,我照旧把豆浆煮得冒着泡泡,煎两个荷包蛋,一个放在他碗里,一个留给自己。
他还是雷打不动地去学校上课,可回来得越来越晚。
有时候我半夜起来,还能看见书房的灯亮着,他趴在桌上写东西,烟灰缸里堆满烟头。
2020年的冬天,陈教授倒下了。
那天我正在厨房炖鸡汤,听见书房传来"咚"的一声。冲进去时,他躺在地上,脸色通红,烧得直说胡话。

医院的走廊冷得像冰窖,我攥着缴费单在自动取款机前排队,手指都冻僵了。
同病房的大妈拉着我的手说:"你丈夫真有福气,有你这么好的媳妇。"我想解释,却又闭上了嘴。
住院那半个月,我睡在医院的折叠椅上,半夜总被他的咳嗽声惊醒。
有天凌晨,他突然抓住我的手,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背:"秀梅,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"
我鼻子一酸,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。
出院后,家里的气氛更不一样了。
他开始主动帮我洗碗,虽然笨手笨脚,把洗洁精倒了半瓶;会在下班路上给我带一束蔫头耷脑的康乃馨,说"看见就想起你";甚至偷偷学做饭,把厨房弄得一团糟,却端出一盘勉强成型的炒鸡蛋,说"尝尝我的手艺"。
2021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。玉兰花开满了整条街,陈教授突然把我叫到客厅,手里攥着个红绸布包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打开一看,是枚旧戒指,戒圈上刻着"1987"。"这是我们结婚时买的,"他声音发颤,"现在,我想把它送给你。"
结婚那天,下了点小雨。
我们在民政局门口拍了张合影,他特意穿了件新衬衫,领口还是有点歪。
回家路上,碰见小区的张阿姨,她上下打量我,眼神里满是打量:"哟,陈教授,这是......"没等她说完,陈教授就揽住我的肩膀:"这是我爱人,李秀梅。"

婚后的日子,有甜也有苦。
街坊邻居的闲话像夏天的苍蝇,赶都赶不走。有人说我是图房子,有人说陈教授老糊涂,还有人说我闺女是来分财产的。
有次在菜市场,听见两个老太太嘀咕:"就是个保姆,攀上高枝了......"我攥着菜篮子的手直发抖,回到家躲在厨房掉眼泪。
陈教授知道了,第二天就拉着我去参加学校的茶话会。
他站在讲台上,声音洪亮:"这是我妻子,没有她,就没有现在的我。"
掌声响起时,我看见台下那些年轻老师羡慕的眼神,突然觉得,这些年的苦,都值了。
现在,闺女在省城找了份好工作,每次视频都笑得灿烂:"妈,我给您买了新衣服,等周末就回去看您!"
陈教授坐在旁边,戴着老花镜给她批改论文,时不时插上两句。

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照在茶几上的全家福上,去年拍的,我们仨站在海边,笑得比浪花还欢。
夜里睡不着时,我常坐在阳台上发呆。楼下的路灯把树影拉得老长,恍惚间又回到十年前,那个站在铁门前忐忑不安的女人。
命运真是奇怪,谁能想到,一个照顾病人的保姆,会在这栋房子里,找到真正的家。
陈教授的呼噜声从卧室传来,我轻轻关上门,把他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。
床头的相框里,陈太太在向日葵田里微笑着,像是在说:"秀梅,你做得对。"
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,照着这个我用十年光阴换来的家。日子还长,往后的路,我们慢慢走。
讲述人:秀梅
整理人:风中ange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