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宗的晚年
玄宗，也就是上皇，对潦草埋葬在马嵬坡土下的杨贵妃十分哀怜。《新唐书·后妃传》记载：
帝至自蜀，道过其所，使祭之，且诏改葬。
因此，他在从蜀地回来的途中，在道旁做了小小的祭奠。《旧唐书》1的记述是：
上皇自蜀还，令中使祭奠，诏令改葬。
认为玄宗是返回都城后，派人前去祭奠的。不过，暂且不说祭祀慰灵之事，就迁葬一事，有人便提出了反对意见。《旧唐书》接下来就记录了礼部侍郎李揆的看法：
龙武将士诛国忠，以其负国兆乱。今改葬故妃，恐将士疑惧，葬礼未可行。
因为如果在此时进行恢复杨国忠和杨贵妃名誉之类的事情，当初参与处决他们的近卫军中恐怕会再次出现动荡。为此上皇尽管下达了诏令但最终并未付诸实践。
然而，上皇还是暗中贯彻了这个意志，决定改葬。《旧唐书》如是写道：
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。初瘗时以紫褥裹之，肌肤已坏，而香囊仍在。内官以献，上皇视之凄惋，乃令图其形于别殿，朝夕视之。
所谓中使，就是秘密敕使。因为是改葬别处，所以没有记载具体地点。最初下葬时裹尸的紫褥已经朽败，皮肤也腐坏了，只有盛香的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。内官，也就是侍奉在上皇身边的宦官，恭恭敬敬地献上这只香囊时，上皇面容凄惋地凝视着它，陷入了沉思。此外，他还命画工画出贵妃生前的姿容形貌，置于殿中，朝夕相见，涕泣不已。相传这位画工的名字是王文郁。
据《杨太真外传》记载，由于李辅国等重臣反对、李揆上奏，肃宗也中止了迁葬。不过，上皇秘密进行移葬的过程仍有如下详细的描述：
上皇密令中官潜移葬之于他所。妃之初瘗，以紫褥裹之。及移葬，肌肤已消释矣。胸前犹有锦香囊在焉。中官葬毕以献，上皇置之怀袖。又令画工写妃形于别殿，朝夕视之而歔欷焉。
写到锦香囊就在已化为白骨的贵妃胸前。画工所绘的画像没有流传下来。
关于玄宗的晚年，《旧唐书》是这样书写的：
三载二月，肃宗与群臣奉上皇尊号曰太上至道圣皇帝。乾元三年七月丁未，移幸西内之甘露殿。时阉宦李辅国离间肃宗，故移居西内。高力士、陈玄礼等迁谪，上皇浸不自怿。上元二年四月甲寅，崩于神龙殿，时年七十八。
从蜀郡回来之后，玄宗就立即住进了自己钟爱的兴庆宫，也就是南内。一直以来都是玄宗近侍、还陪同他前往蜀地同甘共苦的宦官高力士以及侍卫将军陈玄礼，始终侍奉在上皇左右。身在大明宫，也就是东内的肃宗，也不时前来安慰上皇。
但是，肃宗手下掌权的宦官李辅国却对玄宗一派的旧势力抱有敌意。对同为宦官的高力士也充满憎恶。虽然已经成为上皇，但玄宗在宫中上下仍颇有威望。肃宗的人望从而蒙上了阴影。李辅国策划离间了肃宗派（即东内派）和上皇派（即南内派）的关系。肃宗也逐渐对上皇产生了反感情绪。
上元元年（760）七月，李辅国假借肃宗之诏，突然将上皇从南内迁至西内，也就是太极宫的甘露殿。在这里，他与外界断绝了联系，被软禁起来。接着高力士和陈玄礼也获罪被贬谪流放。失去权力又远离亲信，上皇心中一片黯淡。上元三年（762）四月，玄宗在西内神龙殿去世，享年七十八岁。距离回驾长安已经过了四年零三个月。虽然他的一生波澜壮阔，但晚年却是寂寞的。继玄宗之后，肃宗也于当月在大明宫的长生殿去世，享年五十二岁。他的死亡只比父皇晚了十多天。除了肃宗派和上皇派的对立，肃宗身边还有李辅国与张后的争斗等多种事端，这是积劳成疾的结果。
然而这时，安禄山之乱（安史之乱）尚未完全结束。杀死父亲的安庆绪被广平王的军队追赶，弃洛阳而北逃，之后占据邺郡，也就是现在的河南安阳。此时，安禄山举兵以来的盟友史思明抛弃了安庆绪，向官军提出归顺。到了乾元二年（759），以郭子仪为首的九镇节度使联军向邺城发动猛攻，安庆绪也感到了危险，先前暂且归顺的史思明此刻正率军前来救援。为此，官军不得不解除包围，撤出邺城。
但是，史思明虽然救出了安庆绪，却不愿屈居这个昏聩的男人之下，反而痛斥他的弑父之罪，将他处死。之后，史思明整合安庆绪的队伍，回到范阳自立为“应天皇帝”，国号“大燕”，改范阳为“燕京”。这正是玄宗返回长安，在南内对着杨贵妃画像哭泣的时候发生的事。上元元年九月，史思明出范阳攻入河南，击败官军李光弼的军队，夺回了洛阳。
不过，如前所述，史思明不久就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所杀。朝义是思明的长子。不同于安庆绪的愚笨，他深得部下爱戴。但是思明更喜欢宠妃生的儿子朝清，派他驻守范阳。他计划着有朝一日让朝义亡故，改立朝清为太子。朝义在感觉到危险的同时，也对父亲怀恨在心。一名部将察觉到朝义的苦恼，有一天便将思明袭击并缢杀于洛阳郊外。上元二年（761）三月，朝义即帝位，接着攻入范阳，杀死了朝清和他的母亲辛氏。此后，史朝义曾短暂坚守洛阳，但不久，官军借助回纥兵的力量攻下洛阳，史朝义被迫北奔。这是宝应元年（762）十月的事。
北逃的史朝义遭遇了部将们的背叛，不知不觉又无可奈何地陷入了独自逃亡的悲惨命运。宝应二年（763）正月，他在河北省卢龙县一个叫温泉栅的地方，于附近的树林里自缢而亡。
就这样，这场舞台上的所有演员全都被杀死了，历时九年的安禄山和史思明制造的“安史之乱”落下帷幕。然而，玄宗和肃宗都在前一年相继去世，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天。回驾长安直至离世的这段时间里，玄宗对于这些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纠缠不休的叛贼的暴行作何感想，我们不得而知。恐怕那时他的内心填满了忧愁，对世间的动向很少有反应吧。《长恨歌》是这样描述他晚年生活的：
归来池苑皆依旧，太液芙蓉未央柳。芙蓉如面柳如眉，对此如何不泪垂。春风桃李花开夜，秋雨梧桐叶落时。西宫南苑多秋草，落叶满阶红不扫。梨园弟子白发新，椒房阿监青娥老。夕殿萤飞思悄然，孤灯挑尽未成眠。迟迟钟鼓初长夜，耿耿星河欲曙天。鸳鸯瓦冷霜华重，翡翠衾寒谁与共。悠悠生死别经年，魂魄不曾来入梦。
上皇居住的南内既没有太液池，也没有未央宫。大明宫里倒是有太液池，但这里指的肯定不是它。《长恨歌》的叙述中通常把玄宗比作“汉皇”，也就是汉武帝，所以两处地名都源于汉朝的宫殿。《三辅黄图》中“池沼”条便说：
太液池，在长安故城西，建章宫北，未央宫西南。
诗中实际上描绘的是兴庆宫内的风景。
“西宫”即西内太极宫，“南苑”即曲江池畔的芙蓉园。也有版本作“南内”，“南内”就是“兴庆宫”。诗中指称用的是方位而不是固有名词。“梨园弟子”是向玄宗学习乐舞的乐人们。“椒房”是皇后的寝宫，为了驱除邪气，保持温热，兼取山椒多实之意而祈求子嗣绵延，因此在墙壁涂上了山椒。“阿监”指掌事女官，“青娥”指年轻美丽的女性。“钟鼓”是用来报时的钟和太鼓。其诗大意如下：
回来一看，池塘和宫苑都是原来的光景，太液池中的莲花和未央宫里的柳树也没有变化。
莲花如同贵妃的容颜，柳叶仿若贵妃的眉眼。面对此情此景，如何不伤心垂泪?
春风吹拂、桃李花开的夜晚也好，秋雨飘洒、梧桐叶落的时节也好，天子思念起贵妃，总是伤心欲绝。
西边的御殿和南边宫苑，秋草萋萋，落叶铺满了台阶，红叶也不见人打扫。
昔日跟随天子学习乐舞的梨园弟子如今也已白发苍苍，皇后椒房里曾经年轻貌美的掌事女官如今也全都衰老了。
看到傍晚的宫殿里流萤飞舞，玄宗便悄然沉入怀念，点燃孤寂的灯火，即使燃尽也无法入睡。
报时的钟声和鼓声似乎越来越遥远，开始觉得夜晚是如此漫长，银河微明，天就快要亮了。
雕刻着鸳鸯图案的瓦片一片冰凉，霜华重生，铺绣着翡翠花纹的锦被寒冷刺骨，没有人与君王同眠。
阴阳相隔已逾悠悠数年，贵妃的魂魄却从未在天子的梦中出现。
《杨太真外传》记载玄宗在南内，曾于夜深人静时登上勤政楼，凭栏眺望南方天空。映入眼帘的只有夜雾和月光。于是他感慨万千，歌诗曰：
庭前琪树已堪攀，塞外征人殊未还。
“琪树”和“玉树”同义，意为“玉石做成的树”“美丽的树”。庭院里种植的俊秀的树木已经长成了可以任人攀爬的样子，而被派去镇守边关的将士却还没有回来。
虽然写的是焦急等待丈夫归来的思妇的哀叹，但也寄托了对前往黄泉之国的杨贵妃的思慕之情。
一曲终了，街坊中隐约传来应答此曲的歌声。“他怕不是梨园中的旧人吧？天亮以后把他带来。”玄宗说着让高力士去查访，果然是梨园弟子。
下面的故事也在《杨太真外传》中有记载：
至德年间行幸华清宫。随从的仆役和女官们都换了人，与当年陪同杨贵妃出行时仪仗热闹的场面完全不同。玄宗在望京楼让乐人演奏了《雨霖铃》曲。这首曲子是玄宗行幸蜀地时，在栈道上听到雨滴与銮铃交织的声音，思念起死于马嵬的贵妃而作的。
这首《雨霖铃》奏到一半的时候，玄宗环视四周，心下凄凉，不由得落下了眼泪。随从的人知道之后，也都为之伤感。
上述故事在《明皇杂录》中有如下记载：
帝幸蜀，南入斜谷。属霖雨弥旬，于栈道雨中，闻铃声与山相应。帝既悼念贵妃，因采其声为《雨淋铃曲》，以寄恨焉。时独梨园善觱篥乐工张徽从至蜀，帝以其曲授之。
洎至德中，复幸华清宫，从官嫔御皆非旧人。帝于望京楼命张徽奏此曲，不觉凄怆流涕。其曲后入法部。
“觱篥”是从西域龟兹国传入中国的一种竹制的管乐器。而且，据说这首曲子后来被编入了宫中的乐部。
唐朝诗人张祜根据这个故事以《雨淋铃》为题作了一首七言绝句：
雨淋铃夜却归秦，犹是张徽一曲新。长说上皇垂泪教，月明南内更无人。
“秦”指的是长安一带。这里指的是长安城。诗的大意如下：
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，和銮铃声交会在西行蜀地的夜里，天子根据这个印象谱写了这首悲曲，终于，他回到了长安。天子行幸了这座过去与杨贵妃一起过着日日游宴生活的骊山温泉宫，又命乐师张徽为他演奏了这首曲子。如今它勾起了一种更为清晰的新生的悲痛。张徽常对人说，“天子潸然泪下，教授了我这支曲子”。月色皎洁的夜晚，只有流光照耀着天子独自居住的南内宫殿，昔日陪伴的人已经一个也不在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