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暖阳
"刘阿姨,爸爸走了,您什么时候回来?家里还是您的家。"电话那头,继子李国强的声音有些沙哑。我沉默了,手指轻轻摩挲着老旧的听筒,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。
我叫刘淑芬,今年六十四岁,是个普通的退休纺织工人。十七年前,我与李德明重组家庭,那时我们都已过知天命之年,他刚失去妻子,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儿子。那是一九九零年,工厂大院里的喇叭还在放着《今天是你的生日》,人们收入虽不高,但眼里都有光。
那年春天,单位组织退休职工去颐和园春游,我和李德明在十七孔桥上不期而遇。他是机械厂的车间主任,戴着一副老式眼镜,发际线已经后退,但精神矍铄。我们似乎都是被同事"硬拉"来的,在人群中略显尴尬地站着。
"大姐,来张合影吧?"他礼貌地问我,声音里带着北方男人特有的憨厚。老同事们起哄,我便红着脸站到了他旁边。那张照片,后来被装裱起来,放在我们家的柜子上,这些年从未挪过地方。
乡里乡亲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,可谁又知道这婚后的光阴里,我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。有时我躺在床上,听着隔壁李德明均匀的呼吸声,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。
"老刘啊,咱们这把年纪,过日子就图个伴儿,红過臉就行了,别的不必強求。"我曾试探着问他,他只是笑笑,然后换了个话题。时间一长,我也就明白了,或许他心里还住着他的前妻吧。
那时我刚从纺织厂退休,膝下无儿无女。厂里分的四十平米小房子,一张床,一台老式"飞跃"缝纫机,和一台十四寸的"牡丹"黑白电视机是我全部的家当。说起来也可笑,我一辈子做女工,却一直没能给自己缝一件像样的衣服。
初到李家,我卯足了劲儿要做个好妻子、好继母。每天五点起床,熬粥蒸馒头,那时候还没有电饭煲,我用的是一口从娘家带来的铝锅,煮出来的粥绵软香甜。李国强上大学,周末回来时,我总变着花样做他爱吃的小菜——酱爆鱿鱼、糖醋里脊、地三鲜。他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样子,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做母亲的欣慰。

"德明,国强喜欢吃鱼,你明儿下班路过水产市场,买条鲜活的回来。"我们的对话常常是这样,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。李德明喜欢喝茶,我便跑遍城里的茶叶店,买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茶叶。店家见我是个粗手粗脚的工人,总是多给我讲解几句,我听不太懂那些"汤色"、"回甘",但还是认真记在小本子上。
"嫂子,您就甭费这心思了,"隔壁的王大妈曾拉着我的手悄悄说,"男人啊,过了五十,那方面的事情就不行了,您别着急。"我的脸唰地红了,慌忙摆手,"哎呀,大妈,您别瞎说。"可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。
只是李德明始终把我当作"家里的另一个人"。同住一个屋檐下,却像是相敬如宾的室友。起初我以为是他对前妻的怀念,后来才明白,或许我们这个年纪,爱情本就该是平淡如水的相守。
"李师傅,您就收了刘大姐吧,她心眼儿实,手脚麻利,您老伴儿也走了几年了,孤独终老多可怜啊。"当年介绍我们认识的张师傅曾这么说。德明点点头,"刘大姐是个好人。"就这样,我们在一纸简单的结婚证上按下了红手印,开始了没有爱情的婚姻。
日子过得清苦而简单。我早上做饭,他上班,我打扫屋子,去菜市场买菜,有时在小区的树下和其他老太太一起晒太阳,聊聊家常。有一次,社区组织舞会,我鼓起勇气邀请李德明一起去,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了头。

那天晚上,我特意穿上了存放多年的旗袍,那是我二十岁时做的,腰身已经有些紧了。我偷偷在脸上扑了点粉,涂了点口红,心里忐忑不安,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。
"德明,我这样……好看吗?"我站在他面前,手足无措。他愣了一下,推了推眼镜,"挺好的,走吧。"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,却让我高兴了好几天。
舞会上,我们跳了一支交谊舞,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我的腰上,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。音乐响起,我们笨拙地转着圈,像两个刚学步的孩子。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,心中荡起一阵涟漪。可惜,这样的时刻太少了,少得可怜。
我没敢告诉任何人,这十七年里,我睡的是客厅的那张小床。邻居们来家里做客,看到我们的合影和一起喝茶的场景,都羡慕得不得了,"瞧瞧,刘淑芬找了个多好的老伴儿啊,人家退休了还能享福。"谁知道,在这间屋子里,我始终是个客人。
也曾有过委屈的时候。有一年冬天,供暖不足,我夜里冷得直哆嗦,想去敲德明的门又踌躇不前。最后我悄悄去了锅炉房,和看守的老头说了几句好话,塞了两包烟,才让他多加了点煤。那晚,我对着墙壁流泪,却不知道是为谁而流。
"淑芬啊,你这婚姻过得咋样?"闺蜜王秀兰是厂里的老姐妹,我们年轻时一起站过流水线,她比我大两岁,说话直来直去。
"挺好的,德明对我不错。"我低着头,摆弄着茶杯。
"少来这套,我还不了解你?"王秀兰瞪大眼睛,"你那眼神骗不了人,怎么,床上不和谐?"
"哎呀,你说什么呢!"我慌忙打断她,脸红得像个烂苹果。
"你这个傻姑娘,"王秀兰叹口气,"你是为了个伴儿,不是去当保姆的。"
"我不是保姆,"我轻声反驳,"我是这个家的一部分。"即使这个家对我而言,始终有一道迈不过去的门槛。

去年冬天,李德明查出肺癌晚期。那是个周四的下午,他去医院复查胸闷的症状,一个电话打来,声音比平时低沉。
"淑芬,你先别慌,我可能得住院了。"
我的心突然揪紧了。厨房里的锅还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他爱吃的萝卜炖羊肉,电视里正播着《新闻联播》。那一刻,我才发现,这个平静如水的婚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生活的全部。
那三个月里,我日夜守在医院,喂水喂药,擦身翻身。医院走廊的长椅成了我的床,刺眼的日光灯是我的星空。有时候,德明睡熟了,我就静静坐在一旁,看着他消瘦的脸庞,想起我们这些年共同走过的日子。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,但也有平淡中的温情。
德明生病后,国强经常回来看望。他已经在南方一家大公司工作多年,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风尘。看着他疲惫的样子,我心疼得不得了。
"阿姨,您回去休息吧,我来守着。"国强常这么劝我。
"没事,你上你的班,阿姨不累。"我总是这样回答,手上继续削着苹果,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玻璃。
"阿姨,您别这样,"有一次国强突然红了眼眶,"我知道您跟我爸……您和我爸之间……您不欠我们家的。"
我愣住了,手中的苹果滚到了地上。原来,这些年国强都知道我和他父亲之间的实情。我的心突然疼得厉害,不知是为自己,还是为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。
"傻孩子,阿姨不是为了还什么债,"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"咱们是一家人啊。"
说这句话的时候,我自己都有些恍惚。是啊,一家人。十七年了,我到底算不算这个家的一部分呢?
德明的病情每况愈下。癌细胞像一场无形的风暴,摧毁着他的身体。他变得越来越瘦,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。有时候半夜,他会突然惊醒,喘着粗气,我赶紧端水给他,扶他坐起来,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
"淑芬,"他忽然开口,声音虚弱,"这些年,委屈你了。"
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连忙别过脸去。
"说什么傻话,有什么委屈的。"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。
"我知道,你心里有怨气,"他慢慢地说,"我不是个好丈夫。"
"德明,别这么说,"我握住他的手,感受着那皮肤下的骨头,"我们都不年轻了,过日子嘛,图个平安健康就好。"
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,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
我从没奢望过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。我这一辈子,早就学会了踏实过日子。织布机前二十年,换来一个小小的家;嫁给李德明,不过是想有个伴,晚年不至于孤苦伶仃。可人心是贪婪的,即使是我这样的普通人,也会在夜深人静时,幻想着有个肩膀可以依靠,有个怀抱可以安睡。
德明走的那天,雪下得很大。窗外一片苍茫,像是上天为他铺了一条白色的路。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,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,忽然意识到我们竟从未一起看过一场雪。我们共度了十七年,却像是两条平行线,不曾真正相交。
"阿姨,药吃了吗?"国强站在我身后,手里拿着一杯热茶。
我点点头,没有回头。不想让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。
"阿姨,您回去休息吧,这里我来守着。"
"不用,我不累。"我固执地站在窗前,看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。
德明走得很安详,像是睡着了一样。弥留之际,他一直握着我的手,却看着门口的方向,似乎在等什么人。我知道,他是在想他的前妻吧。我不嫉妒,反而为他感到欣慰,至少他的心里,曾经住过一个人。

葬礼后的第三天,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搬回了原来的单身宿舍。那个家,从来就不是我的归处。我本以为国强会松一口气,毕竟我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,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。可他却一脸诧异,甚至有些着急。
"阿姨,您这是干什么啊?爸才走,您怎么就……"
"国强,阿姨不是你亲妈,也配不上'母亲'这个称呼,"我一边叠着衣服,一边平静地说,"你爸走了,我也该回自己家了。"
"可这里就是您的家啊!"国强急得直跺脚,活像个犟脾气的孩子。
我看着他,突然笑了。这个大男孩,何时变得如此情感丰富了?那一刻,我心里有些触动,但更多的是坚定。
"国强,阿姨年纪大了,想自在一些。你放心,我会常来看你的。"
就这样,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屋。邻居们都很惊讶,背后议论纷纷。
"刘淑芬真是个傻的,丈夫一走就搬出来,这是不想要遗产啊?"
"谁说不是呢,人家李德明可是有房有车的,她这一走,岂不是便宜了那个儿子?"
我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。回到熟悉的小屋,反而有种解脱感。这里虽然简陋,但每一寸都是我的。四十平米的空间,一张单人床,一台老式电视机,墙上贴着我年轻时剪的窗花。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生活,不用再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"李德明妻子"的身份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。有时候,我会在梦中看到德明,他坐在阳台上喝茶,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。醒来后,心里空落落的,但也渐渐习惯了。
我开始学着独自生活。早上去附近的公园锻炼,和老姐妹们打打太极拳;中午在家简单做点吃的,有时会和王秀兰约着出去吃顿便宜的套餐;下午去社区图书室看看书,或者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;晚上看看电视,八点准时上床睡觉。

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,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曾经生活了十七年的家。想起德明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样子,想起国强回家时兴高采烈的笑容,想起那间厨房里我忙碌的身影。那些记忆像是一部老电影,模糊却温暖。
国强偶尔会给我打电话,问我生活得怎么样,需不需要什么东西。每次通话,他都会小心翼翼地试探,希望我能回去。但我总是婉拒,只说自己过得很好,让他不要担心。
"阿姨,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?那个家,没有您就不完整了。"
"傻孩子,阿姨在这里挺好的,你有空就来看看我。"
电话那头,他总是沉默一会儿,然后无奈地叹气。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,但我也明白,有些事情,强求不来。
直到昨天,那个电话打来。
"刘阿姨,爸爸走了,您什么时候回来?家里还是您的家。"电话那头,国强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我握紧电话,老旧的暖气片发出哐当的响声,屋外的阳光穿过窗户,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。这个冬天格外冷,我的老寒腿又犯了,每天晚上都要热敷才能入睡。
"阿姨,爸临走前..."国强的话将我拉回现实,"他说这十七年,您给了他最长情的陪伴,他欠您太多。"
我没想到德明会这么说。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临终前竟说出了这样的话。
"爸留下一封信,说是给您的。"国强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柔软,"我知道您和爸之间有隔阂,可您毕竟是我...是我的亲人。"
亲人。多么简单的两个字,却让我眼眶湿润。
"您知道吗,阿姨,"国强继续说,声音哽咽,"爸爸其实一直很感激您。他告诉我,您来了之后,这个家才有了温度。他说,您不是我亲妈,但比亲妈还亲。"

我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。这些年,我以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,原来在德明和国强的眼中,我早已是家的一部分。
"国强,阿姨明天回去,咱们一起整理你爸的东西。"我终于开口,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。
放下电话,我站在窗前,看着楼下的老人们在冬日的阳光下下棋、遛弯。一对老夫妻手挽着手,慢悠悠地走过,女人说了句什么,男人笑着点头,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。
我忽然想起了那封信。德明会在信里说什么呢?是解释这十七年来为什么对我保持距离?是道歉?还是留下什么嘱托?无论是什么,那都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,是他无法当面告诉我的心事。
那天晚上,我把行李又收拾好了。不多,一个小旅行包就装下了。临睡前,我拿出那张和德明在颐和园的合影,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。照片中,我们站在十七孔桥上,他的手有些拘谨地搭在我的肩上,我们都笑得有些僵硬,但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期待。
那一年,我们都以为余生还很长,可以慢慢磨合,慢慢相爱。谁知道,时光如此短暂,转眼就是十七年。
第二天一早,我乘公交车回到了那个家。国强已经在门口等着,看到我时,他的眼睛亮了起来,像个盼望妈妈回家的孩子。
"阿姨,您终于回来了。"他接过我的行李,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悦。
我跟着他进了屋,一切都还是老样子。德明的拖鞋还整整齐齐地放在门口,茶几上的茶具一尘不染,墙上的合影依旧挂在正中央的位置。唯一不同的,是少了那个总是坐在沙发上看报的身影。
"阿姨,这是爸留给您的信。"国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,恭敬地递给我。
我接过信,手有些发抖。信封上写着"淑芬收"三个字,是德明熟悉的字迹,龙飞凤舞中带着几分严谨。

"我先出去一下,您慢慢看。"国强体贴地说,然后轻轻带上了门。
我坐在沙发上,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。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,上面满是德明的字迹。
"淑芬:
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我已经离开了。有些话,我一直想当面告诉你,却始终没有勇气。
这十七年,你给了我和国强一个完整的家。我知道,我亏欠了你太多。我没能给你一个真正的丈夫应该给的温暖和依靠,而你却始终默默付出,不求回报。
也许你会怪我,为什么要娶你,却又不能给你完整的婚姻。说来惭愧,当年和你结婚,一半是为了有人照顾国强,一半是因为我真的很欣赏你这个人。你勤劳、善良、坚强,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伴侣。
可我的身体早已不行了。医生说,我的前列腺有问题,无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。我不想让你失望,更不想让你可怜我,所以才一直保持着距离。这些年,看着你在厨房忙碌的身影,看着你和国强有说有笑,我心里是满足的,也是痛苦的。
我知道你搬走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。但是淑芬,在我心里,你早已是这个家最重要的一部分。国强也是这么认为的。他一直叫你阿姨,但在心里,早已把你当成了母亲。
我走了,希望你能继续留在这个家里。这是我们共同的家,也是你应得的。国强会照顾你,就像你曾经照顾我们一样。
余生很短,别再辜负。
德明"
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,心中翻涌着无数情绪。原来,这十七年的距离,不是因为他不爱我,而是因为他的自尊和顾虑。他宁愿忍受孤独,也不愿让我知道他的缺陷。多么傻的男人啊,却又让人心疼。
我擦干眼泪,看着窗外的阳光。冬日的阳光虽然不热,却格外明亮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
在这个世界上,陪伴或许是最长情的告白,而家,也许不只有一种模样。我和德明的婚姻,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,却有平平淡淡的深情。那些年的相守,那些共同的记忆,构成了我们独特的家。
我走到门口,国强正在院子里等着,看到我出来,他立刻迎了上来。
"阿姨,您...看完了?"他小心翼翼地问。
我点点头,突然伸出双臂,给了他一个拥抱。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拥抱他,感受着这个大男孩身上的温度。
"国强,阿姨回来了,咱们一起整理你爸的东西吧。"
他用力地点头,眼睛里闪烁着泪光。
"阿姨,您以后就留在这儿吧,这里是您的家。"
家。这个简单的字眼,承载了太多期望和温暖。
"好,阿姨不走了。"我微笑着说,心中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。
我知道,前方的路还很长,但至少不再孤单。德明虽然离开了,但他留下了这个家,留下了国强,也留下了那封信中的深情和歉意。
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,我和国强肩并肩站着,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。我想,明天的阳光应该会更暖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