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揭露人性的堕落是《金瓶梅》主题之一,兰陵笑笑生极尽写实之法,通过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,如实展现了人性堕落得能有多快,程度能有多深!
原著第九十三回,词话本和绣像本的章回名有所不同,词话本作“王杏庵仗义赒贫,任道士因财惹祸”,绣像本则作“王杏庵义恤贫儿,金道士娈淫少弟”,陈经济的名字没有正式出现在章回名里,却处处都是陈经济。

王杏庵仗义赒贫
王杏庵仗义救的是陈经济,任道士惹祸的根源也是陈经济,他经年积攒的梯己被陈经济在窑子里挥霍了个干净,陈经济一个新来的小道士,能掌握这样的“经济大权”,则是因为他出卖自己的身体,委身于师兄金宗明,故而章回名中不提陈经济之名,却处处是陈经济的影子。
兰陵笑笑生写陈经济堕落速度之快,用了很多个“了”字,先看原著:
话说陈经济,自从西门大姐死了,被吴月娘告了一状,打了一场官司出来,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,刚刮剌出个命儿来。房儿也卖了,本钱儿也没了,头面也使了,家伙也没了。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,克落了钱,把陈定也撵去了。家中日逐盘费不周,坐吃山空。——第九十三回
此处共用了九个“了”字,这种轻描淡写,跳过过程、直叙结果的感觉非常奇妙,不红君看到此处,总会想起《红楼梦》里的《好了歌》,跛足道人所说的“好就是了,了就是好”,一语道破顿悟之道。

道士唱《好了歌》
田晓菲在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中也提到了这九个“了”字,她也同样想起了《红楼梦》,但她注意到的是文笔方面,此处摘录供诸君一观:
此回一开始,有一连串的“了”字句写得极好......几乎一句一“了”,凡九个“了”字写出有钱人家不肖子弟的败落之状,历历如见,凄凉之中,又有黑色幽默。每读至此,便想起《红楼梦》第五十七回“慧紫鹃情辞试莽玉”中袭人所说的:“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,那个呆子眼也直了,手脚也冷了,话也不说了,李妈妈掐着也不痛了,已死了大半个了,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,那里放声大哭,只怕这会子都死了!”也是一共九个“了”字,与《金瓶梅》此处的九“了”针锋相对,一字不差。呜呼,红楼主人也是读《金瓶梅》至微至细至用心者。——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
再回到《金瓶梅》里,“了”字最大的妙处在于揭示陈经济的堕落速度之快,原本官宦之家的公子,一朝落入市井,其不理稼穑的弊端便会骤然凸显。

王杏庵义恤贫儿
陈经济的堕落处境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,作者对他的生活处境有详细的描画:陈经济先是卖了大房,换来七十两银子,典了一所小房住,半月后,又倒腾了小房,开始租房住,再然后变卖桌椅板凳,最后一贫如洗,给不了租房的钱,只能钻入冷铺内存身,沦为叫花子们“贴烧饼”的玩物。
按照《金瓶梅》里的购买力,七十两银子完全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,要知道乔大户买一所超级豪宅,才花一千二百两银子,可这七十两在陈经济手里,几个月就倒腾了个干干净净。
兰陵笑笑生没有明言这七十两银子是怎么花的,但读者心中早已洞然——自然是“由奢入俭难”,陈经济吃喝玩乐的习惯一时是难以改变的,后文中他拿着从庙里“偷”来的钱继续出入风月场所,足可见其心性。

孙雪娥沦为娼妇
《金瓶梅》写陈经济之败落,总会让不红君想起《红楼梦》之贾宝玉,陈经济和叫花子为伍后,暂时顶了个“火夫”的职位,夜间打梆子摇铃,书中是这么写的:
那时正值腊月,残冬时分,天降大雪,吊起风来,十分严寒。这陈经济打了回梆子,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,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。又是风雪,地下又踏着那寒冰,冻得耸肩缩背,战战兢兢。临五更鸡叫,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,恐怕死了,总甲分付他看守着,寻了把草叫他烤。这经济支更一夜,没曾睡,就歪下睡着了。不想做了一梦,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,怎生受荣华富贵,和潘金莲勾搭,顽耍戏谑,从睡梦中就哭醒来。——第九十三回
目前《红楼梦》探佚贾宝玉结局,有一种观点就认为贾宝玉最后沦为击柝之流,也有说贾宝玉沦为“看街兵”,脂砚斋评贾宝玉最终落寞后的生活为“寒冬噎酸齑,雪夜围破毡”,其实与陈经济的处境大同小异,而《红楼梦》又受《金瓶梅》影响深矣,如果贾宝玉最终结局当真如此,陈经济雪夜打梆这段描写,完全可与贾宝玉结局对看。

贾宝玉尘缘已了
不同的是,贾宝玉最终悬崖撒手,实现顿悟,陈经济却在堕落之路上越走越远,而且品行越来越差,良知越来越淡薄。
陈经济败落之后,遇见一位贵人,便是章回名中提到的王杏庵。
王杏庵和陈经济的父亲有旧交,见经济如今沦落至此,就给了他一件青布绵道袍儿、一顶毡帽、一双毡袜棉鞋,一两银子,以及五百铜钱,叮嘱他租个房子住,到了交房租的日子,自己愿替经济出每月房钱,提醒经济用这一两银子做点小生意,不用继续乞讨为生。
陈经济口中答应,转头拿着这些钱物又去吃喝挥霍,连棉衣、袜子都当了,当王杏庵第二次在家门口见到陈经济时,他“精脚靸鞋,冻的乞乞缩缩”,于是只好又给了他一条裤子、一领白布衫、一双裹脚、一吊铜钱、一斗米,再次叮嘱经济拿钱贩卖些柴炭谋生,切勿再乱花钱,结果陈经济口中答应,转头又是一通挥霍。

真夫妇明谐花烛
等到陈经济第三次来王家门前时,王杏庵“冷眼看见,并不叫他”,可见是被陈经济伤了心,反倒是陈经济毫无羞愧之心,挨挨抢抢,趴在地下给杏庵磕头,分明又是来要钱的。
陈经济和王杏庵的这段故事,并不算新颖,前人早有叙写,《太平广记》卷十六玄怪录中就有一个杜子春的故事。
子春“少落拓,不事家产”,后来资财荡尽,冬天衣破腹空,步行于长安市中,两次受到一位无名老人的周济,第一次给了他三百万钱,被子春挥霍干净;第二次给了他一千万,“不一二年,贫过旧日”;又遇到老人,“子春不胜其愧,掩面而走”,而老人拉住他,这次送给他三千万,并约他明年在华山云台峰老君祠双桧树下相见。杜子春这一回彻底改过,治理家业,第二年前往赴约。
杜子春第三次见到老人,掩面而走,是因为他还有自尊自爱的心,所以能于第三次彻改;陈经济第三次见到杏庵居士,挨抢跪地乞求,毫无半点羞愧之色,乞丐之厚黑性格已经入骨,从他跪下的那一刻起,就注定了他的结局。

陈经济临清逢旧识
王杏庵第三次将陈经济安排在晏公庙,陈经济又和师兄金宗明混在一处,彻底堕入娈童的境地,为此他还要求金宗明答应自己三件事:
敬济道:“第一件,你既要我,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;【张夹批:俨然又是翡翠轩葡萄架之门户矣。】第二件,大小房门钥匙,我要执掌;【张夹批:俨然又是月娘之续矣。】第三件,随我往那里去,你休嗔我。【张夹批:此却是金莲辈不能得之于西门者。】你都依了我,我方依你此事。”金宗明道:“这个不打紧,我都依你。”当夜两个颠来倒去,整狂了半夜。——第九十三回
在金钱至上、娱乐至上的时代,人们已经忘记了自尊自爱为何物,殊不知自爱是一种潜在的内心力量,有它在,你就能从无数的泥泞中爬出来,没有它,你的身体便和泥泞沦为一谈,给你机会你也爬不出来,陈经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。
陈经济能接受叫花子们和他“贴烧饼”,能接受师兄金宗明的“宠幸”,很大程度源自他在西门府的阅历,他看到男女厮混是一种常态,龙阳之好也稀松平常,只要借此能换得金银好处,殊不知所得者小,所失者大。

刘二醉骂王六儿
这也解释了杏庵居士对陈经济的前两次解救,为何都以失败告终——一个已经习惯躺着赚钱的人,你让他去作小本买卖赚辛苦钱,他是万万做不来的,这种“躺赚”心理就像是毒药,一旦沾染很难摆脱。
《金瓶梅》的作者具菩萨心肠,他能看到每个人在红尘俗世中的挣扎,不做英雄文章,而写这些堕入黑暗中的人,写他们不是要责他们、骂他们,而是可怜他们,并借此警醒还未堕落的平常人,一部书能有这样的立意,恐怕才称得上上乘之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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