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铃声划破办公室的寂静,手机屏幕上闪烁着"小舅子"三个字。我接起来,那头传来他熟悉的嗓音:"姐夫,我那房子准备装修了,能不能支援点?"
我握着手机,望向桌上刚刚发下的季度奖金单,沉默了。办公室的日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,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,像是在嘲笑我的犹豫。
那是九七年的事了,那会儿县城刚开始搞房改,单位职工可以优惠价购买公房。我和春芬结婚五年,一直挤在单位分的小筒子楼里,十几平米的房间,连个独立厨房都没有。
春芬是个要强的女人,瘦瘦的身材,圆圆的脸,眼睛大而有神。她总爱穿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,是我们结婚那年我送给她的,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丢。
"老张,咱们也该有个自己的家了。"她常这么对我说,眼里满是期盼。
那时候,我在县机械厂当技术员,月薪三百出头。春芬在县棉纺厂做女工,每月二百多块。我们省吃俭用,终于攒够了首付,准备在县城东边的新小区买套小两居。
买房那天,天气格外好,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子洒在地上,斑斑驳驳的。我和春芬骑着二八大杠,她坐在后座,一路哼着小曲儿,开心得像个孩子。
就在房产公司签合同的当口,春芬的弟弟李小军突然打来电话。那会儿手机还是稀罕物,我们俩还用着BB机,是小军在柜台边上的公用电话打来的。
"姐,姐夫,我能跟你们说个事儿不?"小军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安。
小军比我们小八岁,刚大学毕业没两年,在市里一家私企做销售。他长得清秀,说话温温柔柔的,特别讨长辈喜欢。

"怎么了?出啥事了?"春芬立刻紧张起来。
"我...我谈了个对象,姑娘家里要求男方必须有房子才能结婚,我手头紧,能不能先借十万?"
电话那头的声音犹豫而期待。我和春芬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。十万啊,那时候够买半套房子了。
"这十万,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啊?"我记得我这样问他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然后传来他有些不自然的笑声:"姐夫,咱们是一家人,还提什么还不还的?"
春芬拉着我的袖子,用眼神示意我答应。她一向疼这个弟弟,从小到大,自己的零食都舍不得吃,留给弟弟。
"行吧,等我们办完手续,回头商量。"我最终妥协了。
挂了电话,售楼小姐看我们神色不对,问:"还签约吗?"
"签,当然签。"春芬斩钉截铁地说,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,"咱们换个小一点的户型吧,把差价给小军。"
就这样,我们只能买更偏远小区的一居室,每天多花一个半小时在路上。那地方离城中心老远,连个像样的菜市场都没有,春芬每天早起赶公交去老城区买菜,累得腰酸背痛。
但她从不抱怨,只说:"小军总算要成家了,咱们做姐姐姐夫的,帮一把是应该的。"
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,但也只能叹口气,认了。那年头,我们青一色穿着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,省吃俭用买个彩电都要精打细算,十万是什么概念?相当于我们小两口一年多的全部收入啊。
搬进新家那天,春芬的父母来帮忙。岳父李大明是老教师,退休前在县中学教语文,为人正直,说话慢条斯理。岳母王桂兰则是个热心肠,在居委会干了一辈子,邻里关系处得好,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喜欢找她帮忙拿主意。

"小张啊,这房子虽小,但是你们自己的,比在单位宿舍强多了。"岳父摸着刚刚贴的墙纸,满意地点点头。
"是啊,爸,您和我妈以后常来住。"我搬着行李箱说。
"小军的事,你们别有压力。"岳母突然压低声音,"他爸总是心软,从小就宠着他,你们也别太惯着他。"
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岳母会这么说。春芬赶紧岔开话题:"妈,您看这窗帘颜色好看不?是我特意挑的绿色,说是能旺财。"
日子就这么过着,紧巴巴的,但也算踏实。三年后,我在厂里干出了点名堂,升了小组长,工资涨到五百出头。春芬也当上了车间副主任,收入也比以前好了点。
那会儿单位里流行骑摩托车上下班,我们却始终舍不得。但为了接送孩子上学,我们还是咬牙买了辆二手面包车,花了两万五,还是找亲戚借了一部分。
提车那天,我特意请了半天假,开车回家想给春芬个惊喜。老远就看见她站在楼下,左臂挎着菜篮子,右手拿着刚买的绿豆糕,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。十年婚姻,她瘦弱的身影还是能让我心头一暖。
"老张,你怎么回来这么早?"她惊讶地问,目光落在我身后的面包车上。
"这下接送孩子上学方便了。"我笑着说。
她眼睛一亮,但很快又暗了下来:"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,小军来电话了..."

我心一沉,果然,小军说他的女朋友嫌他那辆摩托车不安全,想换辆小车,能不能支援两万。
"又是两万?"我有些恼火,"上次的十万他提过还钱的事吗?"
"他说工作不顺,刚换了单位..."春芬声音越来越小。
我正想拒绝,春芬却抢过电话答应了。挂了电话,我气得脸发青:"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?"
"爸妈最疼小军,咱们条件好点,帮帮他怎么了?"春芬理直气壮地回答,"再说了,当初我爸妈不也支持过咱们?咱家老大上学那年,是谁塞给咱一千块钱的?"
我哑口无言。她说的没错,岳父岳母一直待我如亲儿子。想起岳父那慈祥的目光,我的火气消了一大半。
"行吧,这次帮他,但得说清楚,这是最后一次。"我妥协道。
春芬笑了,伸手抚平我皱起的眉头:"知道了,我会跟他说的。"
日子一年年过去,我们那辆二手面包车都换成了桑塔纳,孩子也上了初中。县机械厂在改制浪潮中勉强保住了元气,我也从小组长升到了车间主任。日子过得紧凑却充实,偶尔还能带全家去市里的公园玩一天,在小饭馆吃顿羊肉泡馍,奢侈一把。
只是小军的事,像一根刺,偶尔扎得心里难受。这些年,他结了婚,又离了婚,工作也换了好几个,但从未提起还钱的事。每逢过年,他倒是准时出现在岳父岳母家,带些不贵的礼物,吃吃喝喝几天就走了。
去年冬天,岳父突发脑梗,岳母又患上了风湿,行动不便。我和春芬轮流请假照顾,把他们接到县医院治疗。那段时间,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和病房里老人的呻吟声,时时刻刻牵动着我们的神经。

小军倒是来过几次,每次都是空着手来,说着几句客套话就匆匆离开。有一次,护士来打针,问他是不是病人的儿子,他居然摇摇头,说是"外甥"。春芬听了,眼圈都红了。
我曾经数过日子,整整一年,小军来看望父母的次数,一只手就能数过来。每次来,不是说有事要赶回去,就是说身体不舒服待不了太久。
"老张,抽烟。"直到有一天,岳父神色凝重地把我拉到医院走廊尽头,递给我一支烟。他自从生病后,医生就禁止他抽烟了,他还偷偷藏了几根在床头柜里。
我们点上烟,靠在窗边。窗外是初冬的萧瑟,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打着旋。烟雾缭绕中,岳父突然说:"老张,有件事我得告诉你。小军他...欠了不少赌债。"
我猛地呛了一口烟,咳嗽不止。岳父拍拍我的背,眼中满是疲惫和无奈:"他妈不知道,你也别告诉春芬。小军从大学毕业那会儿就开始赌了,刚小,后来越赌越大。他跟你们借的钱,哪是什么结婚买房啊,都进了赌场。"
我如坐针毡,脑子里嗡嗡作响。那些年我们省吃俭用给他的钱,原来都打了水漂?
"您怎么不早说?"我忍不住责问。
岳父苦笑:"有什么用呢?说了只会让你们和他妈伤心。我本以为他能收手,没想到..."他的声音哽咽了。
我不敢告诉春芬。她总是对弟弟有种盲目的信任,认为他只是事业不顺,需要家人支持。每次家里聚会,她还特意多做小军爱吃的红烧排骨,像小时候那样宠着他。

那天晚上,我独自在家,翻出一本老相册。那是个褪色的蓝色塑料皮相册,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,是我和春芬结婚那天拍的全家福。老式照相馆的背景布上画着仙鹤和松树,我们一家人站在中间,笑容灿烂。照片上的小军还是个大学生,穿着借来的西装,显得特别精神。
我记得那时候,他会骑着自行车带着父母去公园,会把自己的助学金买成水果给父母解馋。那个懂事的少年去哪了?
"在看什么呢?"春芬下班回来,看到我对着相册发呆。
"咱们结婚照。"我指着照片说,"你看小军,那时候多精神。"
春芬接过相册,眼里闪过一丝怀念:"是啊,那时候他刚考上大学,爸妈多自豪啊。"她翻到另一页,指着一张照片说,"你看这张,小军高考完那年暑假,带爸妈去北戴河玩,回来后非要洗出来给咱们看。"
照片上,岳父岳母穿着朴素的夏装,站在海边,笑得那么温暖。小军站在中间,一手搂一个,像是要保护他们一样。
"老张,小军说他想卖掉老房子,你觉得呢?"几天后,春芬突然问我。那是岳父母留给小军的老宅,位于县城老城区,虽然破旧,但地段不错,近几年随着城市扩建,升值不少。
"他凭什么卖?那是留给他结婚用的!"我脱口而出,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。
春芬眼中闪过一丝不解:"你怎么这么大反应?"
我没敢说出真相,只是道:"咱爸妈现在生病了,小军有心思折腾房子,怎么没心思来看看?"

春芬沉默了,她站在窗前,望着外面发了很久的呆。窗外是初春的细雨,打湿了刚抽芽的柳枝。
"你说得对,他最近确实很少来看爸妈。"她最终承认道,声音低沉。
后来我才知道,小军早就把老房子卖了,钱也早就花光了。这事被我发现后,和春芬大吵了一架,那是我们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。
"你怎么就看不清你弟弟?"我第一次对春芬发这么大的火,"那房子是爸妈的心血,卖了就没了!"
"他是我弟弟!"春芬红着眼睛吼道,"你知道为什么他总找我们借钱吗?因为他知道我们不会拒绝!爸妈把最好的都给了他,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!"
"那爸妈怎么办?他们病了,小军连个人影都没有!"我丢下一份医院的账单,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触目惊心。
"他有他的难处..."春芬的声音低了下来。
"什么难处能大过照顾生病的父母?"我冷冷地问。
春芬没再说话,只是转身走进卧室,"砰"的一声关上门。我们第一次分床睡,我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,听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,像是在数着我们婚姻的裂痕。
窗外下起了雨,雨滴打在玻璃上,像是在敲打我的心。我起身,轻轻推开卧室门,看到春芬蜷缩在床上,肩膀轻轻抖动,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泣。
我走过去,坐在床边,轻轻抚摸她的头发:"别哭了,我不是针对你,我只是担心爸妈。"
春芬转过身,眼睛红肿:"我知道小军有问题,但我不敢承认...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啊。"

我叹了口气,把岳父告诉我的事全盘托出。春芬听完,捂住嘴,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:"我不信...我不信..."
我抱住她颤抖的身体,感受到她的心碎。那一刻,我明白了她的痛苦——不是舍不得那些钱,而是舍不得心中那个纯真懂事的弟弟形象。
第二天清晨,我去菜市场买菜,遇到了住在岳父母楼下的老刘。他是个退休老工人,腿脚不便,拄着拐杖,慢悠悠地挑着青菜。
"张主任,早啊。"老刘热情地打招呼,声音洪亮,丝毫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。
"老刘叔早,您这身子骨硬朗啊。"我帮他拿过一把青菜。
"还行还行,老胳膊老腿的,就是慢点。"老刘笑呵呵地说,"你岳父岳母身体怎么样了?"
"还那样,慢慢养着。"我叹了口气。
老刘突然压低声音:"你知道吗,前几天有人找上门来,说是要找你小舅子要债。吓得你岳母血压都上来了。"
我心里一沉:"什么债?"
"赌债。"老刘神情严肃,"我这把老骨头,见得多了。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,说什么小军欠了十几万,再不还就要他好看。"
我倒吸一口冷气。十几万,这可不是小数目。
老刘似乎看出我的震惊,突然话锋一转:"知道吗?你小舅子以前多孝顺。他上大学那会儿,每个月省下生活费给他爸买补品。有一年冬天,你岳母摔伤了腿,是小军背着她去医院的,那时候他才十七八岁啊。"
"那您觉得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"我忍不住问。

老刘叹了口气:"人呐,一旦沾上赌,就像着了魔一样。他那个朋友王强,专门带他去赌场的,早就进去了,判了三年,出来还不长记性,又进去了。"
听着老刘的话,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。那个背着母亲去医院的少年,和现在这个躲债的赌徒,怎么会是同一个人?
回家路上,我经过一家早点铺子,那是春芬最爱吃的老刘家的豆腐脑。我买了两份,还有几根油条,像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每个周末早上我都会去买的那样。
春芬正在收拾房间,看到我拎着早餐回来,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:"你还记得啊。"
"二十年了,我哪能忘。"我把豆腐脑递给她,"趁热吃。"
我们坐在小阳台上,春阳暖暖地照在身上。街边的梧桐树抽出新芽,绿意盎然。不知为何,我突然有了决定——我要带岳父母来我家住。
"爸妈,我管。"我对春芬说,"不是钱的问题,是责任。"
春芬愣住了,然后眼里泛起泪光:"老张,你真好。"
"咱们是一家人。"我握住她的手,那只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,"没有隔夜的仇。"
我们把次卧收拾出来,添置了新床单和被褥,请了护工帮忙照顾日常起居。当我们把岳父岳母接到家里时,两位老人眼中的感激让我心头一热。
小军得知这个消息后,竟然主动来了我家。那天正下着小雨,他站在门口,浑身湿漉漉的,像只落水的小狗。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,眼中有愧疚,有恐惧,还有一丝希望。

"姐夫,我..."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我没说话,只是侧身让他进来。岳父看到小军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像看到了久违的阳光。
"爸..."小军走到床前,声音哽咽。
"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"岳父抓住小军的手,声音颤抖。
那一刻,我看到了岳父眼中的泪光。。
那天晚上,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。春芬做了一桌子菜,有小军爱吃的红烧排骨,有岳父爱喝的鲫鱼汤,还有岳母最爱的清蒸鲈鱼。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直到小军突然放下筷子,红着眼圈说:"爸,妈,对不起。"
老两口愣住了,春芬也抬起头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"我欠了钱,我...我走错了路。"小军的声音哽咽着,"看到你们生病,我害怕,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..."
岳父颤抖着手,摸了摸小军的头,就像他小时候那样:"傻孩子,有什么可怕的?你永远是我们的儿子。"
"可我...我把老房子卖了..."小军低下头,声音几乎听不见。
"房子没了可以再有,人要是走歪了,那才真没了。"岳母突然开口,语气严厉中带着心疼,"你爸身体不好,我这腿脚也不利索,我们能管你一时,管不了你一世啊。"
听到母亲的话,小军哭得像个孩子。我看着这一幕,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家人。不是谁给谁钱,不是谁欠谁情,而是在需要的时候伸出手,在迷失的时候指引方向。
饭后,小军帮着收拾碗筷,悄悄地对我说:"姐夫,谢谢你照顾爸妈。我...我会改的。也谢谢你们这些年对我的帮助,那些钱...我一定会还的。"

"钱的事先不急。"我拍拍他的肩,"先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好。赌债怎么办?"
"我找了新工作,在建筑公司当销售,老板答应先预支我三个月工资。"小军神情坚定,"我戒赌了,姐夫。这次是真的,我发誓。"
我点点头,没多说什么。话说得再好听,也不如行动来得实在。
接下来的日子,小军确实改变了不少。他每周都会来看望父母,给老人洗脚按摩,陪他们聊天下棋。工作之余,他还在社区戒赌互助小组做志愿者,帮助那些和他有同样问题的人。
半年后,小军拿出第一笔钱,郑重地交到我手上:"姐夫,这是第一期。不多,两千块,我会一点点还清的。"
我看着这个曾经让我气愤不已的小舅子,心中竟有了几分欣慰。他眼中不再有那种漂浮不定的神色,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和真诚。
"钱的事慢慢来,最重要的是,你找回了自己。"我把钱推回给他,"拿去给爸妈买点好吃的吧。"
小军眼眶红了,深深鞠了一躬:"谢谢姐夫,谢谢姐姐,这些年,是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。"
春芬站在一旁,眼里含着泪水,微笑着点点头。
窗外,雨停了,天边浮现出一道彩虹。我知道,这个家,正在找回曾经失去的温暖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,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。
有时候我在想,家人之间的情感,就像那道彩虹,经历风雨才显得格外珍贵。小舅子的事,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:真正的亲情,不是溺爱,不是纵容,而是在对方迷失时,有勇气指出他的错误,并在他愿意改变时,给予他重新开始的机会。

那天晚上,我搂着春芬,轻声说:"你弟弟会好起来的。"
春芬靠在我肩上,轻轻嗯了一声:"老张,谢谢你没有放弃他,也没有放弃我们这个家。"
窗外,月光如水,洒在我们的小院子里。岳父的咳嗽声和岳母的絮叨声从隔壁房间传来,混合着小区里此起彼伏的电视声和孩子的笑声,组成了生活最朴实的交响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