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围城内外,再无区别:当中年国企人被推向市场
曾几何时,国企是一道坚固的围墙。里面是岁月静好,外面是风雨飘摇。那枚带着油墨香的入职通知,曾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“铁饭碗”,是稳定的象征。里面的人瞧着外面市场的潮起潮落,庆幸着自己的岁月安稳。
然而,当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,这道围墙开始松动、坍塌。一场场竞争上岗,像推土机一样,推平了过去论资排辈的土壤,也将一群人推向了人生新的分叉点——尤其中年国企人,惊觉过去二三十年的工作经验,此刻竟像被按下了“归零”键。
所有人都得重新落座,甚至有人面临“下车”。
一场竞聘,撕开了所有体面
老简、老易、老楚,是办公室里形影不离的“女人花”。她们四五十岁,孩子半大,把国企当成可以安心待到退休的港湾。直到那阵风声传来:要竞聘了!
一开始,大家嘴上说着“大不了拿N+1”,心里却都想留下来。流言像病毒一样在空气中传播,精确到人数,精确到“谁可能被内定”。往日和睦的同事,突然变得眼神复杂。有人开始隔墙偷听,有人四处打探消息。更残酷的是,为了争夺那个不多的“座位”,人情友谊脆弱地坍塌了。

老简是最早感到压力的。她是大姐,性情温和,兢兢业业干了快三十年。听说有潜在竞争对手放出话来,说“我更适合”,无形中给她心里压上了石头。三十年的国企经验,居然还要跟人竞争?她甚至焦虑到想找老领导托关系,结果发现,每个人都在自身难保。
老易管后勤,平时默默无闻,却有着体制内特有的敏锐。她从新闻里看到民企倒闭潮,心里就咯噔一下:外面这么难,国企还能独善其身?她早早开始为自己想后路。

老楚年纪最小,性子也烈。她算了算部门里留下的比例,发现自己“有点悬”。她评估着自己的资历,建造师、招标师证书傍身,17年35岁跳槽进国企时还有猎头联系,那时候觉得“出来也不怕”。可如今,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。

那四个月的等待和准备,是煎熬的。简安因为岗位的特殊性,最终有惊无险。但老楚,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,只能随便填了一个不抱希望的岗位。
竞聘发言那天,老楚意外地平静,像破罐子破摔。走出会场,有种过场走完的如释重负,却没想到,迟来的阵痛,会那么长。
“下车”的中年人:至暗时刻与二次突围
老易是那个提早给自己规划好退路的人。她没奢望留在主公司,选了个离家稍远的分公司。但通勤时间从10分钟变成了1.5小时,每天高速费20块。留在她身边的年轻同事,拿着微薄的工资,却因为“外面太难”,不敢离开,只能“等垮了再说”。
更普遍的是,当意外降临,中年国企女性往往先被家庭“接管”。丈夫们嘴上说着“大不了回家我养你”,心里却谁都知道,那不过是虚伪的安慰。毕竟,她们过去是“工作稳定、闲暇多、保障好”的那个。
男人则更多考虑机会和抱负。老简的“上班搭子”老方,主动选择去子公司后发现与理念不合,外面恰好有橄榄枝,他毫不犹豫地走了。用《亮剑》的台词来解释:“传统是一种性格…由首任军事首长的性格和气质决定…现任军事首长和他的理念不合。”
老楚最终还是决定“跳出来”。朋友劝她谨慎,曾经的领导甚至直接骂她“你这个决定是错误的!”但孩子初三面临中考,需要接送,丈夫又在外地,她“没得选”。
决定离开后,她一头扎进了争取赔偿的战斗。作为离职潮里年纪最大、最有法律经验的,她顶着“刺头”的评价,为自己也为其他人争取到了N的赔偿。
然而,短短两个月,新工作突发变动,她再次失业。那段时间,老楚形容是“特别黑暗的心情”。曾经的底气——证书、经验,在年龄这道坎面前,似乎失去了光芒。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,“一个泡儿都没有”。朋友劝她,别再执着于国企了。
她去了民营企业做法务,却时时刻刻感到不安。同事和老板争执,老板直接叫人走人;部门只有她一人,裁员招聘合同络绎不绝;极度频繁的人事变动让她恐惧。
这种恐惧,将她推向了另一个战场:法考。那是一段痛苦的中年备考时光。年龄大记忆力不好,只能把内容写在手机备忘里,见缝插针地学。工作、孩子、备考,三座大山压得她焦虑、失眠,靠安眠药入睡。周末比中考的儿子还紧张,七点起床坐到桌前。
查分那天,她像点开购物网站一样点开成绩,直到反应过来“过了”,才猛地冲到儿子房间大叫“妈妈过了!”那晚,她因为兴奋再次失眠。这是中年“二次突围”后,短暂而珍贵的喜悦。

留下的中年人:座位不稳,悲喜自渡
老简是留下的那个,但座位远不如想象中舒适。原先三个岗位合并成一个,工作量激增,要一个人搭体系、管实务、带新人。新领导的风格,也让她这个老员工难以适应。
改革后的岗位没有“铁交椅”,只有绩效考核和末位淘汰,更多的是各种追责,烦不胜烦。她有一半时间都在加班,遇到项目检查更是干到深夜。即使自认态度好、追求完美,还是会被领导骂“像青蛙,戳一下跳一下”。
睡觉前梳理工作,结果更睡不着;早上上班要做思想建设,告诉自己“马上退休了,再忍忍”。曾经引以为傲的国企稳定、保障好,在洪水的冲击下风雨飘摇。神经衰弱叠加更年期,失眠、肩周炎、记忆力衰退接踵而至,身体亮起红灯,偏偏打字不受影响,“竟然还能加班”,这让她苦笑。
她有时羡慕体制内的丈夫,规律上班,有时间锻炼,甚至敢跟领导顶两句,还能调岗。丈夫的退休金也更高。经济基础似乎决定了上层建筑,丈夫仿佛要“翻身农奴把歌唱”了。
她只能靠不停地说来排解情绪,“变成怨妇了”。在车上说,睡觉前说,跟丈夫说,跟朋友说。她经常打电话给老易,一打就是两个小时。电话这头的老易偶尔也会有“心态略平衡了”的感受——原来大家都不开心。
国企里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,“女人花”曾是紧密的小团体。午间散步、群里吐槽、约饭,是她们的日常。竞聘结束,小团体也就此解散。老楚离开那天,没有人送她,昔日姐妹也没来。老简一直后悔,那天她在加班,等反应过来时,老楚已经走了。“她应该很难过。”
后来,老简和老易默契地没有打扰老楚,想给她空间;老楚觉得自己混得差,以为朋友不想再联系。曾经的“女人花”就此消沉,进入了中年人常见的“悲喜自渡”时光。
时代的重现:从改革起点,回到改革终点
直到老楚法考通过,重回国企,她在“女人花”群里冒了泡。她说自己放下了心结,觉得那些曾经天大的事,也没有什么波澜了,“轻舟已过万重山。”
三个人再聚,围炉煮茶,恍如隔世。聊了四个小时,“感觉比看心理医生还有用。”
她们都真切地相信过国企的稳定,即使经历了风波,那种相信并未完全湮灭,或者说,在大环境不好的当下,国企仍是“不得不”的选择,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”。
对她们这一代人(尤其是70后)来说,如今的一切,不过是时代车轮碾过的重现。老简英语专业毕业,赶上了从国家分配到双向选择的改革。出身农村,人脉有限,找工作四处碰壁,像无头苍蝇。好不容易进了家国企,干了半年,又赶上“抓大放小”改革——那是个“铁饭碗被打破”的年代,数千万国企职工下岗。
费力找到的工作没了,她去培训会计、法律,拿证,进外企临时办公室,但知道没有新项目饭碗随时不保。倦鸟思归,她又回到了这家国企,享受了几年的清闲稳定。
她们曾坐上“时代的快车”,相比现在的年轻人,的确享受过红利。但这辆车,却在中年突然把她们抛下了。
回顾几十年职业生涯,从企业改革开始,又以企业改革结束。事业从终点回到起点,感觉30多年工作像个零。老简苦笑,自己像“天选之子”,什么都赶上了,但也无可奈何,“这只是社会发展的小插曲。”她刻意遗忘很多记忆,因为老是翻旧账、对比,日子就没法过了。
马上退休了,这是老简仅有的宽慰。每天掰着手指算日子,本以为熬到头,却听闻延迟退休的“噩耗”。她气极反笑,“这是在熬鹰吗?”
2025年春天,等待她的,是即将到来的第二次竞聘。这一次是响应深化改革的重整组合,要“瘦身健体”。通知没有温情,只有“赛马精神”。
老易觉得无所谓,还能差到哪里去?老楚有点扬眉吐气,想看过去领导的结果。唯独老简,感觉自己像匹马,伯乐不存在,不参与失去权利,参与又觉得被迫营业。
这一次,老简的真心话是:最好的结果,就是拿赔偿走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