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外有山
"听说那孩子家里条件好,就是看不上你在山区教书。"母亲叹气时,窗外柳絮纷飞,一如我飘忽不定的心情。
我叫杨铮,九六年春天,二十四岁,师范毕业后主动请缨到滇西北大山里的马坪小学任教。
那是个被群山环抱的苗族村落,离县城有六十多里路,山路崎岖,每周只有两趟班车。
最近的集市要走十里山路,村里通电才两年,电视机全村只有三台,还都是那种老式的黑白电视机,每到晚上播《西游记》重播时,半个村子的孩子都挤在村长家的堂屋里。
马坪小学只有一栋土木结构的教学楼,两间教室,一间办公室。我住在学校后面搭建的简易房里,条件艰苦得很,夏天屋顶漏雨,冬天北风灌进墙缝。
但我不后悔来这里。
九五年冬天,我师范毕业,本可以通过关系留在县城中学当个体面的物理老师。父亲已经打点好了,说是托了县教育局李科长的关系,就等着我去报到。
可我却在毕业前的支教活动中,爱上了这大山深处的宁静和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。
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走进马坪小学的情景。一个瘦小的苗族女孩怯生生地问我:"老师,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?"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比起县城那些已经有了彩电、录音机的孩子,这里的孩子更需要一扇窗,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。
回到县城,我婉拒了父亲的安排,执意要去马坪小学。
"你这是何必呢?"父亲摔了茶杯,"我好不容易找的关系,多少人想进县中都进不去!你倒好,非往穷山沟里钻!"

母亲在一旁抹眼泪:"儿啊,你是不知道,那山里苦啊,你这细皮嫩肉的,怎么受得了?"
我没有动摇。
九六年初春,我背着行囊,踏上了去马坪的路。临行前,母亲塞给我一个旧针线盒和几双她亲手缝的布鞋,说山里不好买东西,叮嘱我衣服破了自己缝补。
那段日子,除了教书,我还学会了自己做饭、洗衣、劈柴、生火。慢慢地,村里人亲切地叫我"杨老师",孩子们放学后总喜欢跟在我身后,像一群快乐的小鸟。
日子虽苦,却也充实。
直到那次相亲,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。
那是春分刚过,母亲从县城赶来,硬拉着我去相亲。她说是经人介绍,对方姑娘家条件不错,人也好,关键是也是读书人,能理解我。
"你都二十四了,村里那些小伙子早娶媳妇了。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山沟里吧?"母亲叹息着,"你爹托了关系,好不容易说服人家见你一面。"
就这样,我穿着从县城借来的西装,头发用清水梳得一丝不苟,坐在县城"新月茶馆"的藤椅上,等待着素未谋面的李家母女。
李母是县纺织厂的中层干部,一身的干练劲,据说相中我是因为我爹在县建筑公司做科长,家世门当户对。但当她得知我自愿去山区教书时,脸色顿时变了。
"好好的县城不待,跑到穷山沟里,以后我闺女跟你吃什么?"她放下茶杯,语气中带着嫌弃,"现在城里多少人下岗,找工作都难,你倒好,有工作不要,非往苦地方钻。"
她口中的"闺女"叫李雯,城师大中文系毕业,在县文化馆工作,是位清秀文雅的姑娘。

那天她几乎没说话,只是安静地喝茶,眼睛却时不时瞟我一眼。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,发梢微卷,给人一种温婉的感觉。
相亲进行到一半,我已经感觉到了李母的不满。她开始询问我的工资待遇、住房条件,当听说我每月工资只有两百多,住在学校的简易房,连电话都没有时,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"还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,年轻人。"临别时,李母语重心长地说,像是对我放弃县城工作的批评。
分别时,我听见李母小声埋怨:"这样的条件,不如回去让你继续和小赵处对象。这杨家的孩子是书呆子,没出息。"
我强颜欢笑地向她们告别,心里却苦涩不已。是啊,谁愿意把女儿嫁到那穷山沟里去受苦呢?
回到马坪后,我把这事儿烂在了心里,连杜阿姨问起,我也只是笑笑说没成。
杜阿姨是学校唯一的女教师,已年过五旬,教了二十多年书。她总说我:"小杨啊,找媳妇别急,好姑娘会看到你的好。"
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。
谁知一周后的周五傍晚,我背着从集市买回的粮食和菜,在半山腰的石梯上遇见一个提着行李的城里姑娘——竟是李雯。
"你怎么来了?"我惊讶地问,差点滑倒在石阶上。
她穿着一双不太合适的布鞋,裙子换成了牛仔裤,脸上因爬山而微微泛红。
"我想看看,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,让你甘愿放弃县城的工作。"她的声音清脆如山涧溪水,带着一丝调皮。
见我呆立在那里,她笑了:"不欢迎我吗?"

"不、不是,"我慌忙摇头,"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...这里条件很艰苦的。"
"我知道,所以我特意换了衣服,还买了干粮。"她拍拍背包,"我可是做了充分准备的。"
那晚我安排她住在杜阿姨家。起初杜阿姨还以为李雯是我女朋友,弄得我们俩都很尴尬。
我解释道:"杜阿姨,这是上次相亲的姑娘,她是来...来..."
"来参观学校的。"李雯自然地接过话茬,"我在文化馆工作,想了解一下山区教育情况。"
杜阿姨笑眯眯地点头:"好好好,难得有城里姑娘来咱们马坪。"
第二天是周六,按理说没课,但山里孩子家里农活多,平时上学要请假帮家里干活,所以我和杜阿姨商量,周六也上半天课,给孩子们补习功课。
李雯坐在教室后排,目睹我用浆糊和报纸为孩子们修补破旧课本。马坪的孩子家境贫寒,很多连买课本的钱都没有,我就自费买了一套,然后一页页复印在县城带回来的报纸上,再装订成册。
那天上午,正好碰上小强发烧,他额头滚烫,脸色潮红。马坪没有诊所,我赶紧背起他,往村里赵大爷家跑。赵大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,退休前在公社医院干过。
李雯紧跟在我身后,一路小跑。她看着我抱着小强走进赵大爷简陋的诊室,看着赵大爷用听诊器检查,开了几包药粉。
"没大事,就是感冒发烧。"赵大爷拍拍小强的头,又转向我,"杨老师,你得让孩子们多喝水啊,山里干燥。"
回学校路上,李雯问我:"为什么不送他去县医院?"

"县城太远,况且小强家里条件差,看不起。"我叹了口气,"这里的孩子,有个小病小痛都扛着,除非严重不能动了,才考虑去县医院。"
到了学校,李雯跟着我和孩子们一起去山泉挑水。学校没有自来水,饮用水要从半山腰的泉眼挑回来。
我挑着两大桶,走在前面,李雯和几个女孩子跟在后面,提着小桶。山路崎岖,她走得小心翼翼,却不喊苦。
午饭是在学校的小厨房解决的。学校负担不起食堂,老师们轮流做饭。那天轮到我,我用自带的蔬菜和从集市买的肉,做了几个简单的家常菜。
李雯主动帮忙洗菜切菜,在看到厨房简陋的条件后,她没有流露出一丝嫌弃,反而显得很适应。
"没想到你还会做饭。"她笑着说。
"来这教书,什么都得学。"我有些不好意思,"不过做得不好,将就着吃吧。"
"很香啊,比我们单位食堂强多了。"她夹了一筷子青椒炒肉,赞叹道。
午饭后,我打算送她去村口等去县城的班车。
路上,她一直在看村子里的景色,看那些坡地上的玉米,看那些低矮的苗族民居。
"杨老师,"村口的老樟树下,她突然问,"你后悔来这里吗?"
山风吹拂着她的发梢,夕阳的余晖洒在她清秀的脸庞上,我一时看得有些痴了。
回过神来,我摇摇头:"这里的孩子们需要我。如果我不来,他们可能连小学都上不完。"
班车来了又走,她却没上车。
"怎么了?"我问。
"我想再待一天,"她微笑着,"明天才走。"

我们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,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远山,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朵。此时的马坪村格外安静,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孩子们的笑闹声。
"杨老师,"她轻声说,"我看见了你办公桌抽屉里的工资条。"
我一愣,脸有些发热。那是上个月的工资单,两百三十元,我圈出了一百二十元,写着"用于购买教材和文具"。
她对我说:"我今天跟杜阿姨聊天,她告诉我,你每个月都拿出一半工资给贫困学生买课本和文具,有时候甚至自己吃糠咽菜。"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。
"我母亲说你傻,"她继续说,"但我觉得,能为理想坚守的人,才最值得敬佩。"
夜幕降临,我点起煤油灯,李雯帮我批改作业。灯光下,她认真的侧脸格外好看。
"这里的孩子字写得很认真。"她翻看着作业本,微笑道。
"是啊,他们很珍惜学习的机会。"我说,"有些孩子走两个小时山路来上学,从不迟到。"
那一夜,我们聊了很多。聊理想,聊教育,聊对未来的期望。煤油灯的光晕中,她的眼睛闪闪发亮,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。
第二天一早,我送她坐上了返回县城的班车。
"谢谢你的款待,杨老师。"车窗外,她向我挥手,"我会记得这次经历的。"
班车驶入山路,我站在原地,直到它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。
两周后,我收到一封信,信中附着一张小纸条:"山外有山,人外有人,但难得遇见心中有光的人。"署名:李雯。
我把这张小纸条夹在了课本里,每次翻开,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马坪的春天渐渐褪去,夏日的炎热开始笼罩山村。我以为,那次短暂的相遇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,很快就会被平凡的教书生活所淹没。
开学的前一天,我正在收拾教室,准备迎接新学期。窗外传来一阵喧闹,我听见村长老杨叔高声喊道:"杨铮,县里来人了!"
我跑出去,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李雯的身影。她站在学校门口,身边放着两个大行李箱,穿着朴素的衬衫和长裤,头发扎成了马尾。
"县教育局批准我的支教申请了,"她笑着说,"从今天起,我是马坪小学的语文老师。"
那个瞬间,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她的脸上,我竟有些恍惚,不知是梦是醒。
"我...我不明白..."我结结巴巴地说。
"我辞掉了文化馆的工作,申请了支教岗位。"她解释道,"我想了很久,觉得比起整天在办公室里写些无聊的报告,在这里教书更有意义。"
周围的村民们都围了过来,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城里来的女老师。
杜阿姨笑着说:"好啊,终于来了个年轻女老师,杨老师有伴了!"
村民们都笑起来,我的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云。李雯也红了脸,但她没有回避村民们善意的调侃,反而大方地向大家问好。
就这样,李雯在马坪小学安顿下来。她住进了杜阿姨家隔壁的一间小屋,条件比我那简易房好不了多少——土墙,木板床,一个小桌子和一把椅子,仅此而已。
"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。"她环顾四周,满足地说,"至少有个窗户,能看到远山。"

共事的日子里,我们一起备课到深夜,一起走访辍学的孩子,一起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。
李雯特别有办法跟孩子们相处。她教孩子们唱歌,教他们朗诵诗歌,有时还带着全班去野外写生。在她的课上,孩子们总是特别活跃,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。
有时趁着月色,我们坐在学校屋顶上聊理想,聊未来。水泥屋顶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,夜空中繁星点点,偶尔还能看见流星划过。
"你真的不后悔放弃县城的工作吗?"一天晚上,我忍不住问她。
"我大学时最爱梁晓声的《今夜有暴风雪》,"她微笑着,仰望星空,"里面有句话:'在另一些人忙着算计时,总要有人仰望星空。'"
她告诉我,她放弃了县文化馆的工作,母亲气得三天没理她。李母说她是"傻丫头",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,跑到穷山沟里"找罪受"。
"我父亲倒是支持我,"她说,"他是老教师,理解我的选择。不过我妈到现在还在生气呢。"
困难接踵而至。第一个月,镇上拨的教师补贴迟迟不到,我们只能靠自己带的干粮度日。
县里同学给我寄来一袋大米和一些腊肉,我和李雯省着吃。有时候,村民们会送来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和鸡蛋,虽然不多,但也是一份心意。
李雯坚持着,从没抱怨。她甚至比我更乐观,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屋外深呼吸,说山里的空气比县城好一百倍。
第二个月,山洪冲毁了通往县城的路,我们和全村人一起修路。
那几天,李雯和我一起扛石头、铲泥土,汗水湿透了衣背。她的手磨出了水泡,却不让我包扎,笑着说这是"支教的勋章"。

村民们对这个柔弱却坚强的城里姑娘刮目相看。一位苗族大婶把自己绣的围裙送给李雯,说是感谢她教自己的小孙女认字。
就在我们修完路的第三天,李母得知消息后,专门坐三轮车来接女儿回去。
她站在学校门口,看着满身泥土的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