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把装着八十八万的信封摊在我面前,说:"莲子,彩礼钱都在这儿了,不过我有三个要求。"那一瞬,夕阳透过窗格上的花纹,照在那鼓鼓囊囊的信封上,竟让我心生不安。
我叫孙莲子,是九十年代末小县城一中的语文老师。
那会儿正值世纪之交,人们的思想开始活跃,但在这座小县城,陈旧的婚嫁观念仍根深蒂固。"清官难断家务事",婆媳关系、彩礼嫁妆,这些老话题总是挂在人们嘴边。
我是个普通姑娘,身高一米六二,瓜子脸,肤色白净,属于邻居口中"模样清秀"的那种。在一中教了五年书,学生和同事都说我性子温和,做事踏实。
那时的教师,是踏实的铁饭碗,却也是清苦日子。
每月工资三百多块,刚够租住学校附近的小平房,剩下的钱勉强让自己过得像个体面人。办公室里的老钢笔、褪色的帆布包,都是我这个年轻女教师的标配。
"莲子,今晚家里有鱼",母亲隔三差五会从乡下带些自家地里的蔬菜和池塘里的鱼来看我。她总是心疼我吃得太简单,每次都要在我的小煤气灶上忙活半天。
那个年代,家长们对老师还是格外尊敬的。家访时,即便是最贫困的家庭也要端出家里最好的茶水招待。我的学生小赵曾对我说:"孙老师,我爸说您教书育人,比那些开大公司的都体面。"这样的话总能让我的心里暖洋洋的。

城里做建材生意的陈家明,是同事王婶介绍给我的。
"闺女,人家开着店面呢,家底厚实,年收入小几十万不成问题!"王婶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,"这年头,能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多不容易啊。"
初见时,在县城最好的饭店——"福满楼"。他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,手腕上戴着金表,脚蹬一双锃亮的皮鞋,在当时的县城已算是阔气人物。
他点了满满一桌子菜,有些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。我心里却没多少波澜,只当又是一次走过场的相亲。我安静地坐着,偶尔回应几句,目光多数时间落在桌布的花纹上。
"姑娘,你这性子太安静了。"回家的路上,王婶忍不住说,"都二十七了,再不找,就真成了剩女了。这年头,大龄剩女多难啊,你看隔壁李家的闺女,都三十了,愁得她妈整宿睡不着觉。"
我笑笑不语。这话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。
说来也怪,陈家明似乎对我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很感兴趣。第二天,他就托王婶送来一本崭新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扉页上写着:"平凡中见真情。"
那之后,他常常在我下班路上"偶遇",风雨天还会撑着伞来接我。我们的话题从文学延伸到生活、工作,渐渐地,我被他的体贴打动了。
他会记得我喜欢吃的小吃,会在我批改作业到深夜时送来热腾腾的姜茶,会耐心听我讲述教学中的小趣事。那时候,他的眼睛里似乎装着星星,让我这个习惯了平淡生活的女教师,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珍视的温暖。

六月的一天,他约我去县城边的小河边散步。夏日的晚风带着槐花的香气,他突然拿出一个小盒子,里面是一枚并不昂贵的银戒指。"莲子,我想和你共度余生。"那一刻,路灯下他的眼神真诚而坚定。
我答应了他。晚霞像少女的面颊一样红润,小河静静流淌,见证了我们的约定。
半个月后,陈家明说要谈彩礼的事。在这个小县城,彩礼是门婚事的必要程序,但我和父母都没想过要狮子大口。
"家明,咱们不兴那些虚的,够办婚事就行了。"父亲是乡下的老实人,一辈子种地,攒下的积蓄不多,但骨子里有股倔强。
没想到,陈家明一口气拿出了八十八万的彩礼。那在九十年代末的小县城,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。隔壁李大爷得知这事后,咂舌不已:"这娃娃是真有本事,八十八万,发发发,多吉利啊!"
那个傍晚,他把彩礼钱放在我家那张贴着蓝色塑料皮的饭桌上,面带笑意。阳台上的仙人掌刚开了花,母亲特意摆在窗台上,说图个吉利。
"莲子,彩礼是我的诚意,不过我有三个要求。"他的声音不疾不徐,"第一,买的新房要写我父母的名字;第二,结婚后你得辞职在家,好好相夫教子;第三,以后你每月的工资都交给我妈管着。"

厨房里传来母亲切菜的声音,剁得很有节奏,铛铛铛的,父亲在阳台上用他那把旧喷壶浇花,喷壶的嘴有些堵塞,水流断断续续的,一切都那么平常,可我却感到一阵窒息。
"为什么?"我轻声问道,嗓子有些发干。
"莲子,这是我们陈家的规矩。"他的笑容依旧,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,"我妈说了,儿媳妇进门就得守规矩。咱们那片都这样,你看隔壁张家、王家,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?"
母亲的菜刀声停了下来,窗外的蝉鸣格外刺耳。
我没有立刻回答,只说需要考虑一下。陈家明似乎早有预料,点点头就离开了,临走前还特意摸了摸门口那盆吊兰,说:"好生气,养得真好。"
那几天,我魂不守舍。
教室里讲《雷雨》,讲到周朴园的专制独裁时,我竟一时语塞。学生们疑惑的目光让我回过神来,勉强继续讲下去。下课铃响后,班长小李关切地问:"孙老师,您是不是不舒服?脸色不太好。"
我摇摇头,勉强笑了笑:"没事,可能是昨晚睡得不好。"
办公室里,老教师王明德看出了我的心事:"莲子,有什么难处吗?"
"王老师,您说女人结了婚,还有必要工作吗?"我低着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教案本。
王老师推了推眼镜:"这是谁灌输给你的想法?莲子,你是我见过最有教学天赋的年轻人之一。。再说了,独立的经济能力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。"

我没再说什么,但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。
周末回家,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在风中摇曳,散发着阳光的气息。母亲在厨房里忙活,父亲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修理他那台老式收音机。
邻居刘阿姨端着一盆洗好的菜来串门,她是个爱说话的人,消息也灵通。
"老孙家的丫头找对象了?听说是城里开建材店的?"刘阿姨边择菜边问。
母亲点点头,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:"是啊,人家还送了八十八万彩礼呢。"
"哎呦,这么大方啊?"刘阿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,随即又压低了声音,"不过我听说那陈家对儿媳妇可不是一般的苛刻,他前面那个媳妇就是受不了才离的婚,听说走的时候一分钱都没带走。"
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。我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,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。
"什么前面那个媳妇?"母亲吃惊地问。
刘阿姨压低了声音:"你不知道啊?那陈家明前两年娶过一个外地姑娘,好像是个护士,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。听说是受不了婆婆的气,天天被管着钱,连买件衣服都要报告。那姑娘一走,陈家就说是她贪财,卷走了家里不少钱。"
这番话让我如坐针毡。我从未听陈家明提起过他有过婚史。
晚饭后,我找了个借口出门。夜里,我趁着月色,骑自行车来到陈家明的店铺附近。那是县城商业街上最大的建材店之一,招牌上"陈氏建材"几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。

店门已关,但里面还亮着灯。透过半开的百叶窗,我看到陈家明和他父母正在激烈地交谈。陈父一边抽着烟,一边不停地咳嗽;陈母则一脸严肃,不时用手指点着桌子。
"爸,妈,你们放心,莲子这人老实,听话。房子写你们名字,她的工资也全交上来,我们家的钱一分都不会少。"陈家明的话清晰地传入我耳中。
"上次那个女人把咱家的钱卷走一大半,这次可得长点心。"陈母的声音满是戒备,"要是她不同意咱们的条件,就别娶了,省得又是个白眼狼!"
"莲子不一样,她是本地人,在学校里有工作,咱们捏着她的工资,她能翻什么浪?"陈家明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算计,"再说了,她那工作虽然工资不高,但每年有寒暑假,正好在家带孩子。等孩子大点,说不定还能托关系把孩子送进重点学校呢。"
听到这里,我的手紧紧握住车把,指节泛白。一阵凉风吹来,我打了个寒战。原来在他们眼中,我不过是个能为家里创造价值的工具,是个能传宗接代的机器,甚至连我的职业也被他们算计在内。
我悄悄地离开,月光下,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。
回到家中,我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旧笔记本,那是我大学时用过的,封面已经有些褪色,但上面"初心"两个字仍然清晰可见。这是我多年来记录教学心得和生活感悟的地方。

翻开泛黄的纸页,上面写着:"人活一世,无非是想活得有尊严。"这是我大学老师常说的一句话。。"
这本笔记本伴随我度过了许多彷徨的日子。毕业时,同学们都往大城市跑,我却选择回到这个小县城教书。那时有人笑我傻,但我心中始终记得恩师的话:"教育是最朴素也最伟大的事业。"
窗外,月光洒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,树影婆娑。我想起小时候,母亲常在这棵树下纳凉,给我讲《白蛇传》的故事。她会说:"女子要自强,不要依附于人。"可现在,她却为了我能嫁个"好人家",愿意放弃这些朴素的道理。
第二天,我去了趟县图书馆,查阅了婚姻法的相关条款。图书管理员老李认出了我:"孙老师,今天怎么有空来?"
"查点资料。"我笑着回答,却没说实情。
老李是个聪明人,看了看我翻开的书页,意味深长地说:"结婚是大事,条条框框得搞清楚。现在不比从前,女人也有自己的权利。"
回家路上买了两斤猪肉,准备给父母做顿好饭。我特意挑了些肥瘦相间的五花肉,那是父亲最爱吃的。走在街上,我经过的每家每户都在为晚饭忙碌,灶台上袅袅升起的炊烟,是这座小城最温馨的风景。

晚饭桌上,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父母。
"什么?让你辞职?房子不写你名字?"父亲皱起了眉头,放下了筷子。他一辈子老实巴交,最看不得这种欺负人的事。
"闺女,这样的人家,再有钱也不能嫁啊!"母亲急得直跺脚,"我还当是个明白人,原来打的这种主意。"
"钱再多,也换不来你的幸福。"父亲神情严肃,饭碗里的米饭都凉了,他也顾不上吃,"我和你妈这辈子没给你攒下什么家产,唯一的心愿就是看你过得好。"
母亲拍拍我的手:"莲子,咱不缺这口饭吃。你这个老师当得好好的,为啥要辞职在家?再说了,房子不写你名字,那以后你在那个家里算什么?当牛做马还得看人脸色?"
他们的话让我眼眶湿润。是啊,我何必为了所谓的"好条件"放弃自己的尊严和梦想?
"爸,妈,我决定了,不嫁。"我的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。
第二天是周六,我早早起床,准备把事情了结。阳光很好,照在那本放在桌上的《平凡的世界》上,那是陈家明送我的第一本书。现在看来,他的那句"平凡中见真情",不过是哄人的话罢了。
我把装着八十八万的信封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,整理了一下衣服,骑上自行车去了陈家明的店铺。
店里已经开门营业,几个工人正在搬运建材。陈家明看到我,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:"莲子,你怎么来了?考虑好了?"

我没有在店里说,而是请他出来到街对面的小茶馆坐下。这家茶馆是县城老字号,墙上挂着几幅字画,茶香四溢。
"家明,这是你的彩礼钱,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。"我把信封推到他面前,"我想我们不合适,婚事就此作罢吧。"
他似乎早有预料,却还是装作惊讶的样子:"莲子,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?还是彩礼不够?"
我摇摇头:"不是钱的问题。我无法接受你提出的那些要求,也不能接受你对我隐瞒你曾经结过婚的事实。"
他的脸色变了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随后又恢复了平静:"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而且是她对不起我们家。莲子,你要知道,像我这样的条件在县城里已经算很不错了,八十八万的彩礼,够你父母养老了。"
"陈家明,谢谢你的好意。但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,祝你找到真正适合你的人。"说完这话,我起身离开,没有回头。
身后传来他略带恼怒的声音:"孙莲子,你别后悔!像你这样的条件,过几年就嫁不出去了!"
我没有停下脚步,阳光洒在我的肩膀上,暖洋洋的。
这件事很快在县城传开了。"孙老师拒绝了八十八万彩礼""陈家的小伙子被退婚了""听说是因为要写婆家的名字"……流言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。
上班的路上,时不时会遇到指指点点的目光。"傻丫头,这么好的条件都不要,眼光太高了吧?""现在的姑娘,不知好歹,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?"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。

王婶也来找过我,言辞恳切:"莲子啊,你再考虑考虑吧,这么好的亲事,错过了怕是再难找啊!"
我只是笑笑:"王婶,感谢您的好意,但婚姻大事,我得按自己的心意来。"
那年夏天特别漫长,仿佛永远没有尽头。县城的街道上,一到傍晚就热闹起来,人们搬着小板凳,聚在一起唠家常。我常常听到有人议论我的事,但我已经学会不去在意。
秋天如约而至,金色的阳光洒在校园里的梧桐树上,落叶纷纷扬扬。我依旧站在讲台上,为学生们讲解文学作品中的人生哲理。每当看到学生们求知若渴的眼神,我就感到无比满足。
一次班会课上,有学生问我:"孙老师,听说您拒绝了一门很好的亲事,是真的吗?"
我笑了笑:"是啊,因为我觉得当老师挺好的,不想辞职。"
"那太好了!"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,"我们还想让您一直教我们呢!"
这样简单的话语,却让我的眼眶湿润。这就是我坚持的意义啊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的工资依然不高,但足够我过上简单而有尊严的生活。
我报名参加了高级教师评选,为此熬了许多个通宵准备材料和讲课。困难时,总会想起那个装满钱的信封,但每次都能坚定地告诉自己:值得。

五年过去了,我已经评上了高级教师,带出了两届优秀毕业生。办公桌上摆着学生送的小礼物——一支钢笔、一个书签、一盒手工折的千纸鹤。教师节那天,学生们送来的手写卡片上写着:"孙老师,谢谢您教会我们做一个有尊严的人。"这样的话,比什么彩礼都珍贵。
县城也变了模样,高楼多了起来,街道拓宽了,甚至有了一家肯德基。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,但婚姻观念似乎变化不大。依然有很多女孩为了"好条件"放弃自己的事业和梦想。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我在新开的这家肯德基里,翻看着一本新买的书。忽然,有人在我对面坐下。
"莲子,好久不见。"是陈家明的声音。
抬头一看,他的光鲜气度不再,衣着朴素了许多,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。我礼貌地点点头:"好久不见。"
"你还是那么爱看书。"他笑了笑,看起来很疲惫,"这几年,我总在想,当初如果没有提那些要求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。"
他告诉我,他已经结婚,有了孩子,做生意也转向了小规模的文具批发。"开建材店赚是赚,但太累了,还要应付各种人情世故。现在的小店虽然收入少了,但起码踏实。"
"你呢?还是一个人?"他问。
"是啊,过得很好。"我微笑着回答。
"莲子,那时候真是对不起你。"他略显尴尬地说,"现在想想,你的决定是对的。我娶的这个媳妇也是有工作的,我们商量着买了房子,写了两个人的名字。她常说,夫妻之间就应该坦诚相待,共同进退。"

听到这话,我心中没有一丝波澜,只是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:"祝你们幸福。"
他起身离开前,说了一句:"谢谢你当初的拒绝,让我有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。"
这些年,我已评上了高级教师,带出了两届优秀毕业生。我的课受学生欢迎,县里还请我做了几次示范课。前不久,县教育局还提名我参加省级优秀教师评选。
我也谈过几次恋爱,但都没有走到最后。不是我眼光高,而是我明白了:感情不能将就,婚姻更不能妥协。
父母渐渐老了,但看到我事业有成,生活舒适,他们也就不再为我的婚事操心。母亲常说:"闺女,你这样挺好的,有自己的事业,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。"
夕阳西下,我骑车回家的路上,看到一对年轻情侣正在街角说笑。女孩眼中闪烁的光芒,让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。
年轻的姑娘啊,希望你们都能明白:爱情很美好,但不要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梦想和尊严。真正的幸福,是在平凡的生活中,依然能够保持独立的人格和追求。
在这个小县城,我只是众多平凡女性中的一个。但每当站在讲台上,看着学生们求知若渴的眼神,我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。

人这一生,终究要为自己而活。那个装满钱的信封带不走我的尊严,也换不来真正的幸福。生活的意义,不在于你拥有多少,而在于你是否忠于自己的内心。
月光洒满小院,我又翻开那本旧笔记本,在最后一页写下:"所有的选择都是一种蜕变,所有的坚持都是一种成长。"
这就是我的故事,平凡而真实。在这个变化日新月异的世界里,我依然相信:活出自己的样子,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