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揣着六十万走进儿子的新房时,儿媳妇袁小红的脸色就变了。
"阿姨,今晚您就在这打地铺吧,客房还没收拾好。"她的声音像北方初春的风一样冷。
我叫王桂英,今年六十五岁,是个退休小学教师。
八十年代末,我和老伴儿在县城一中教书,我教语文,他教数学,那时候日子过得清苦却踏实。
去年冬天,儿子王建国打电话说要换套大房子,首付差了六十万。
电话那头儿子支支吾吾的,我却一口答应,没多想,就把养老钱全取了出来。
那一晚,我默默铺好了被褥。
客厅的地板很硬,北方的瓷砖地面像是千年寒冰一般,即便垫了两层被子,腰酸得厉害,但我咬牙忍着。
墙上的石英钟嘀嗒作响,我数着时间,一分一秒地熬着。
儿媳丢给我的那条旧毛毯带着一股霉味,像是从储物间里翻出来的,都没晒过。
以前在农村老家,我和娘家姐妹睡一张炕,比这硬多了,倒也习惯。
只是年纪大了,骨头经不起折腾,尤其是九六年摔断过的那条腿,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。
想当年,我和老王每月工资加起来不过二百多元,省吃俭用供儿子上学。
那时候票证刚取消不久,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神州大地,日子虽然紧巴,但人人都憋着一股子干劲儿。
老王生前爱抽大前门,可孩子上学那几年,他硬是改成了便宜的红塔山,一天最多半包,说是为了省钱。

他常念叨:"咱们不图大富大贵,但得让孩子有出息,这是咱老王家的脸面!"
七年前,老王因为肺气肿走了,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,最后还是没留住人。
留下我一个人,守着一套六十多平的老房子和一点积蓄。
那套房子是九十年代单位分的福利房,走的是砖混结构,冬冷夏热,电路也老化了,但住了大半辈子,早就有了感情。
我把老伴儿的衣服一件没舍得扔,全都叠好放在衣柜底层,上面压着一本发黄的相册,里面是我们年轻时的照片。
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,娶了比他小两岁的袁小红。
小红是南方人,在北方长大,爱干净,说话利索,长得白净,眼睛大大的,笑起来挺好看。
只是那笑,好像只给别人,极少给我这个婆婆。
婚后,两人都忙事业,一年到头难得回来看我一次。
电话里常说工作忙,没时间,我也理解,现在年轻人压力大,不比我们那会儿,安安稳稳一辈子。
我也习惯了独处,偶尔和小区的老姐妹们打打麻将,跳跳广场舞,日子过得还算充实。
李淑华是我教书时的同事,比我小两岁,腿脚麻利,有事没事就拉我出去转转,我常说她是我的"开心果"。
"桂英啊,你这钱可真是大手笔,六十万哪!以后靠啥养老啊?"前些日子,李淑华得知我要拿钱给儿子,直摇头。
"咱一辈子为啥?不就为孩子吗?"我笑着回她,心里却也打鼓。

我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存折,想到这钱凑够不容易。
为了这六十万,我把老王的骨灰盒从收费墓园移到了便宜的公益性公墓,尽管知道老王九泉之下会埋怨我不孝顺。
我还卖掉了那对老王最珍视的紫砂壶,是他退休时同事送的,据说是真宜兴的,他平日里连擦都不让我擦,说怕我手重把壶口给磕了。
这些年积攒的两万块邮票,原本打算留着将来给孙子当传家宝,也托人卖了,只换回了八千多块钱,听说是行情不好。
最后还向李淑华借了两万,说是家里漏水要修,没敢说实话。
我没告诉儿子,这些钱几乎掏空了我的家底。
半夜里,我被卧室传来的争吵声惊醒。
"你妈这是要长住啊?六十万就想买个长住权?我们这才结婚三年,我可不想跟婆婆一起生活!"袁小红的声音压得低,但字字清晰,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。
"她给咱们拿了钱,让她住几天怎么了?你怎么这么不懂事?"儿子的声音有些无奈,却也没什么力度。
"我跟你说清楚,咱们这个家是你跟我的,不是给老人当养老院的!她有自己的房子,为啥非要挤在我们这?再说了,那六十万是她应该给的,养儿防老,你是她儿子!"
"小点声,让我妈听见多难堪。"
"听见就听见了,难道我说错了吗?你们那代人就知道啃老,一点独立能力都没有!"

我蜷在被窝里,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,不是因为屋子冷,而是心里冷。
以前教书时,我最喜欢讲《背影》,讲那位买橘子的父亲如何爬上月台,蹒跚的背影如何让儿子心酸。
我常对学生们说:"父母的爱是无私的,是不求回报的。"
现在我明白了,父母的爱与子女的理解之间,有时会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。
天还没亮,我起身收拾行李。
柜子上的闹钟显示凌晨四点二十分,窗外还是漆黑一片。
我把老花镜戴上,借着手机的微光整理东西,生怕弄出声响惊动了他们。
我把睡衣叠好,又把地上的被褥折叠整齐,正准备离开,裤兜里的纸条掉了出来。
那是昨晚儿子偷偷塞给我的字条,上面写着:"妈,谢谢您。"
字条里还夹着一张他小时候和我的合影,那是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照的,他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握着我的,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。
照片背面写着日期:1995年9月1日。
那一年,我们刚搬进新分的单位房子,老王特意买了一台傻大黑粗的"熊猫"牌照相机,说要记录孩子的成长。
这张照片是他帮我们拍的,拍完后他说:"咱儿子长大了,以后准有出息!"
看着照片,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我坐在沙发上发愣,回忆着那些年的点点滴滴。
突然,我发现袁小红站在我面前,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,身上披着睡袍,头发有些凌乱。

"阿姨,喝点暖和一下。"她的语气软了许多,眼神躲闪,看得出有些愧疚。
"闺女,我不是要长住,我就是...想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。"我接过牛奶,小心翼翼地解释,生怕又触动了她的神经。
牛奶温热,掺了蜂蜜,甜丝丝的,暖了胃,却暖不了心。
小红坐下来,眼圈有点红,不知是没睡好还是哭过。
"阿姨,我不是那个意思...就是..."她欲言又止,手指不停地绞着睡袍带子。
"我听见了,没事的,我理解。"我强忍着心酸,挤出一丝微笑。
"我小时候,我爸妈都忙着做生意,把我扔给姥姥。"她突然开口,声音低沉,"姥姥对我挺好,但她管得太多,连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过问。我就觉得...家里老人住久了,我会失去自己的生活。"
原来是这样,我恍然大悟。
我握住她的手:"闺女,我理解。我那个年代,婆媳同住是常事。我记得刚结婚那会儿,也跟我婆婆住在一起,啥事都要看她眼色。"
"有一次我洗了她的衣服,没按她的方法晾,她就说我不会持家。我当时也委屈,但日子久了,也就明白了她的苦心。不过现在不同了,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,我不想打扰你们。这钱是应该的,儿子跟你过日子,我心里高兴。"
我们聊了很久,从月亮西沉聊到了太阳升起。

我才知道,小红工作压力大,是个设计师,经常加班到深夜。
她还担心怀不上孩子,已经偷偷去医院检查了好几次。
"阿姨,我们结婚三年了,一直没动静,建国妈催得紧,我心里也着急。"她说着,眼圈又红了。
"傻闺女,这事急不得。"我拍拍她的手,"我年轻时也试了三年才怀上建国。那会儿没条件检查,就是一直等,差点以为这辈子没福气了。后来,你看,不也有了吗?"
"真的吗?"她抬头看我,眼中带着希望。
"真的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急不得。"我说,"就像我教了一辈子书,到头来最难教的还是自己的儿子。有时候,该来的总会来,不该来的,强求也没用。"
小红破涕为笑:"阿姨,您说得真好。我以为...我以为您会看不起我。"
"傻丫头,你是我儿媳妇,我怎么会看不起你?"
"因为我昨晚说了那些话...让您打地铺。"
"我年轻时比你脾气还大呢,我婆婆常说我是'辣椒炒黄瓜——又辣又苦'。"
我们都笑了,仿佛一夜之间拉近了距离。
天亮后,我还是收拾了行李。
"阿姨,您别走啊,客房我今天就收拾出来。"小红有些慌张。
"不了,闺女,我回去还有事。李淑华约我去种菜,咱小区有个小菜地,我认了一块。"
临走前,我把存折和身份证放在茶几上,旁边放了一封信。

那封信是我昨晚趁他们睡着时写的,用的是儿子书桌上的纸和笔。
信里我写道:"儿子,妈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,这些钱是我和你爸这辈子的心血。你好好过日子,不用太惦记我。我在家里有老姐妹们作伴,过得挺好。小红是个好姑娘,你们好好过,常回家看看就行。记得,做人要厚道,做事要踏实,这是你爸常说的话,希望你记在心里。"
回到家后,我重新开始了我的生活。
那套老房子显得比以前更空旷了,少了六十万的存折,却多了一份释然。
每天早起锻炼,给小区的花草浇水,跟李淑华一起在小菜地里种辣椒、茄子,偶尔跟老姐妹们打打麻将,拉拉家常。
"你那六十万给了儿子?傻不傻?"李淑华直摇头,她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满是不解。
"钱是王八蛋,生不带来死不带走。"我笑着回答,心里却默默补了一句:儿孙自有儿孙福,莫为儿孙做马牛。
半个月后,我正在院子里浇花,手机响了。
是儿子发来的短信:"妈,周末回家吃饭,接您去我们家住两天。"
我心里一颤,不知是喜是忧。
周末很快到了,儿子开着车来接我,一路上话不多。
"妈,那天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?"快到他家时,他终于开口。
"你们小两口过日子,我一个老太太在那碍手碍脚的。"我故作轻松地回答。
"妈..."他欲言又止,眼圈有点红。

"行了,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。"我拍拍他的肩膀,"你爸要是看见,非得说你不争气。"
儿子憋了半天,说:"您别嫌弃小红,她其实挺好的,就是有时候嘴上不饶人。"
"我知道,闺女心眼好,嘴巴上逞能罢了。你爸当年不也这样吗?外面一套铁公鸡,回家比谁都大方。"
当我再次走进他们家门,发现客房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床上铺着崭新的四件套,枕头蓬松柔软,床头放着一盏温馨的小台灯。
墙上挂着一幅新照片——是我、儿子和小红三人的合影,应该是从他们结婚照上截取的。
小红挽着我的胳膊,笑得像朵花。
"阿姨,这次您可不能睡地铺了。"她笑着说,眼里闪着真诚的光。
"你这丫头,跟阿姨还客气什么。"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。
吃饭时,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:红烧排骨、清蒸鲈鱼、醋溜白菜、拍黄瓜...都是家常菜,却做得格外用心。
"妈,您尝尝这排骨,是小红亲自做的。"儿子夹了一块放在我碗里。
"我看了好几个视频教程,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。"小红有些紧张。
我尝了一口,肉烂而不散,味道浓郁,比我做的好多了。
"好吃,比你婆婆做的强。"我由衷地夸奖道。
"阿姨,那存折...您还是拿回去吧。"饭后,小红递给我一个信封。
"钱已经给你们了,妈不能说话不算话。"我摇摇头,把信封推了回去。

"可那是您的养老钱啊。"小红急了。
"我那老房子还值钱呢,再说退休金够花,你们别担心。"我笑着说,"年轻人要闯出自己的路,不能老靠父母。"
"阿姨..."小红红了眼圈。
"听我一句劝,好好过日子。有时间了,就回家看看我,陪我唠唠嗑,就是最大的孝顺。"
晚上,我坐在客房的床上,翻看床头柜上的一本相册。
是小红做的,里面有他们结婚照、度蜜月的照片,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点滴。
最后几页是空白的,上面贴了一张便签:"等我们有了孩子,这里就放全家福。"
我笑了,心里暖暖的。
第二天清晨,我早早起床,习惯性地想去厨房做早饭,却发现小红已经在忙活了。
"阿姨,您坐着,我来。"她系着围裙,锅里正煮着小米粥。
"闺女,让我来吧,你忙了一天了。"我走过去,想接过她手中的锅铲。
"不用不用,您歇着。这是我孝敬您的,您就安心享福吧。"她笑着说,脸上那股倔强劲儿,像极了年轻时的我。
窗外,春风拂过新绿的树梢,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地板上,温暖而明亮。
我知道,人与人之间的墙,有时候只需要一次真诚的交谈,就能慢慢推倒。
血缘的纽带从未断裂,只是需要用理解重新编织。
离开前,小红塞给我一个红包。
"阿姨,这是我和建国的一点心意,您别嫌少。"

我没推辞,笑着收下了。
回到家,我打开红包,里面是一万块钱和一张纸条:"妈,这是我们每月给您的零花钱,以后每月按时给您打过去。房子的事您别操心,我和小红商量好了,先租着住,慢慢攒钱。那六十万我们会分期还给您。您养我们这么大不容易,现在该我们照顾您了。"
我靠在沙发上,望着窗外的蓝天,眼前浮现出老王的身影。
"老头子,你看见了吗?咱儿子长大了。"我喃喃自语。
窗台上的吊兰长出了新芽,绿意盎然。
我拿出手机,给儿子发了条信息:"周末我包饺子,你们来吃。"
很快,手机响了:"好嘞,妈!我和小红都爱吃您包的三鲜馅儿!"
我笑了,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六十万买来的不是一套房子,而是一份理解;不是长住权,而是心与心的距离。
这笔账,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