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午睡。是儿媳晓雯,声音里带着哭腔:"爸,我妈住院了。"我一下子清醒过来,心中涌起一股愧疚。
床头的老式闹钟指向下午三点,窗外的知了正拼命地叫着,把八月的炎热喊得更加明显。
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脑海中浮现出亲家母那张朴实的脸。自从十年前晓雯嫁到我家,亲家母每次来都会带着自家种的蔬菜,笑着说:"自家地里长的,没打农药,城里人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。"
那是1989年的盛夏,我儿子小刚从县城纺织厂下班回来,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和他妈,说厂里来了个新工人,是农机站修理工亲家的闺女,人长得清秀,性格也好。
后来我才知道,小刚是在厂里的食堂里注意到晓雯的。那姑娘个子不高,扎着一条朴素的辫子,说话轻声细语,吃饭时总是安安静静的,不像其他年轻姑娘那样咯咯笑个不停。
"爸,妈,你们看这姑娘行不?"小刚偷偷把晓雯指给我们看时,我和老伴儿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满意。
那时候,县城里谈婚论嫁,彩礼已经成了一道绕不过去的坎。工厂里的小李去年结婚,彩礼就花了六千多,还有"三转一响"——自行车、手表、缝纫机,再加台收音机。有些人家甚至要求一万块,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,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也就七八百块钱。
我和老伴儿扳着指头算了又算,把存折翻出来看了又看。这些年来,我在县建筑公司当泥瓦工,老伴儿在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,两人省吃俭用,加上小刚工作后交的一部分生活费,总共攒了一万二千多块钱。

"要不,拿出一万块做彩礼吧。"我对老伴儿说,"剩下的留着家里应急。"
老伴儿面色迟疑:"这么多啊?咱家就这点积蓄了。"
我叹了口气:"现在不都这样吗?谁家姑娘不想风风光光嫁人?再说,那晓雯看着挺好的,咱也不能太小气。"
可谁知,相亲那天,在县城唯一的国营饭店里,晓雯的父亲——我现在的亲家——在听说彩礼的事后,竟然摆摆手说:"彩礼就不必了,两个孩子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。"
当时饭桌上一片安静,连服务员放下碗筷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我和老伴儿对视一眼,都有些惊讶。我甚至猜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,毕竟常言道"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"。
回家的路上,老伴儿忍不住说:"这事怎么这么顺利?人家连彩礼都不要,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?"
"明天你去打听打听。"我嘱咐道。
第二天,老伴儿偷偷问了晓雯娘家村的一个在商店买东西的顾客。那人拍着胸脯保证:"陈修理家清清白白,人品没得说。他在乡里农机站修拖拉机,手艺好得很,找他修东西的都排着队呢。他媳妇跟着生产队干活,也是出了名的勤快。家里虽然不富裕,可在村里口碑好着呢!"

听完老伴儿的转述,我心里的疑虑才稍微减轻了些。不过,彩礼的事情还是让我有些不踏实。
婚礼很简单,在我家的小院子里摆了十来桌,两家亲戚一起吃了顿饭就算完事。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老房子,两间正房一间厨房,虽然不大,但胜在地段好,离县城中心不远。
让我意外的是,晓雯父母不但没有要彩礼,还帮着我们把老房子翻修了一遍。亲家公是个手巧的人,那扇窗户的木框是他一锯一凿做出来的,连钉子都用得很少,榫卯结构做得精细,到现在开合还是那么顺畅。
每逢农忙时节,亲家母总会带着自家菜园里的新鲜蔬菜来看望我们。她总是笑着说:"城里的菜都是大棚里种的,没有露天地里长出来的香。"
想到这里,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愧疚。这些年来,我们和亲家的来往并不多,每年也就过年过节见上几次面。
"爸,我和小刚商量了,想先拿点钱去,医院检查费用不少。"电话那头,晓雯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。
我咳了两声:"你别担心,我马上去银行取钱,直接去医院找你们。"
挂了电话,我从柜子深处拿出存折。这是我和老伴儿这些年攒下的二万多块钱,本来想着将来给孙子上大学用的。现在孙子才上初中,但我们已经开始为他的未来做打算了。

想到亲家母的病情,我心里已经下了决定,却被进门的老伴儿看见了。自从去年退休后,她每天下午都去附近的小公园和邻居们一起跳广场舞,刚好这会儿回来了。
"你要干啥?"她看见我手里的存折,警觉地问。
"亲家母住院了,我想取钱去帮忙。"
老伴儿走过来,看清了存折上的金额,瞪大了眼睛:"全拿去?你疯了?咱又不是大户人家,这么多钱..."
"当年人家没要咱一分彩礼。"我打断她的话,声音有些发颤。
"那是人家的事,可这钱是咱孙子上学的啊!"老伴儿的声音提高了八度,"你是不是糊涂了?现在上大学多贵啊!小强以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!"
我们争执了起来,就像当年为了给小刚买自行车时那样。那会儿凤凰牌自行车要二百多块,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工资,老伴儿不同意,我却坚持。现在看来,为了更重要的事情,我们还是会争执。
正吵着,小刚回来了。他现在已经是纺织厂的技术骨干了,每天下班回来总是一身疲惫,但精神比年轻时好多了。
"爸,妈,你们吵什么呢?"小刚放下工具包,疑惑地问。
老伴儿抢先说:"你爸要把咱家的积蓄都拿去给你岳母治病!"
小刚愣了一下:"这么多?"
我生气地说:"怎么,你也嫌多?"
小刚摇摇头:"不是,就是...这么多年,咱家和亲家来往不多,这钱..."

我气得拍了桌子:"什么叫来往不多?说得好像我们互相欠人情似的!你忘了当年,人家没提一句彩礼的事?那时候一万块是什么概念,够买两间砖房了!难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?"
房间里静了下来。窗外,邻居家的孩子在追逐打闹,欢声笑语飘进来,更衬得屋内的沉默格外沉重。
墙上挂着全家福,那是小刚和晓雯结婚后拍的。照片里,我和老伴儿笑得合不拢嘴,晓雯温婉地依偎在小刚身边,亲家公和亲家母站在一旁,神情有些拘谨,却掩不住眼中的喜悦。
"当初不要彩礼的是亲家,不是亲家母。"老伴儿小声嘀咕着,好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"他们是一家人,哪有分彼此的。"我反驳道。
小刚低着头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终于,他抬起头说:"爸,我和晓雯商量过了,我们手头有些钱,先应付着。你们的钱还是留着吧。"
我摇摇头:"那不成。你们刚买了房子,还有贷款要还,哪有多余的钱?再说了,这是我和你妈的心意。"
老伴儿在一旁叹气:"可是二万多啊..."
我不再理会她,拿起存折,径直往银行走去。身后,老伴儿在喊:"你别冲动啊!咱们再商量商量!"
县医院的走廊总是那样压抑,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人来人往的嘈杂,让人心情沉重。我问了护士站,找到了亲家母的病房。
推开门,亲家母躺在病床上,面色蜡黄,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。亲家坐在床边,正在削苹果,看到我进来,急忙站起身。

"老陈,你来了。"亲家的嗓子有些哑,想必是熬夜照顾的缘故。
亲家母看到我,挣扎着要坐起来,被亲家按住了:"别动,躺着就好。"
"你们来了。"亲家母虚弱地说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钱,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,递过去:"亲家,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,你先收着。"
亲家看了看信封,似乎猜到了里面的数目不小,坚决地推了回来:"这怎么行?我家老太婆这病不算大,我们自己能应付。"
晓雯在一旁抹着眼泪:"爸,您先收下吧,妈这病..."
"不行!"亲家的语气很坚决,额头上的皱纹因为固执而加深,"这些年,我不求你们什么,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。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。"
一时间,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的滴滴声。
"您这是说的什么话?"我有些生气,"咱们是一家人,有难处当然要互相帮衬。"
亲家叹了口气:"老李啊,我知道你的好意。但我自己有点积蓄,够用了。"
我正要说话,晓雯突然哽咽道:"当年我不要彩礼,是因为我嫁的是人不是钱。"
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,连窗外的喧闹声都仿佛消失了。
晓雯继续说,声音带着哭腔:"我看中的是小刚这个人,是他的为人和品格,也是看中了你们这个家庭。我从来没把婚姻当成交易,也不想让父母把我当成换钱的商品。"

听到这话,我和亲家都愣住了。这是晓雯第一次谈起当年不要彩礼的原因。
"其实...我爸当时也不同意我不收彩礼。"晓雯擦了擦眼泪,"他怕别人说闲话,说我们家姑娘不值钱。是我坚持的。我说,我嫁人是为了过日子,不是为了让娘家发财。"
亲家低下头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:"那会儿村里人议论纷纷,说我是傻子,白白把闺女送人了。可我心里明白,晓雯有她的想法,我得尊重。"
亲家母从床上费力地伸出手,握住了晓雯的手:"闺女,你做得对。这么多年,我和你爸从没后悔过。看到你和小刚日子过得好,我们心里比什么都高兴。"
我突然想起了结婚那天,亲家母悄悄塞给晓雯的那个红漆木盒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她的嫁妆——一对银手镯,是她娘家传下来的,说是要一代代传下去。
"可是现在您病了,总得治啊。"我说,把信封又往前推了推。
亲家仍然摇头:"不行,这钱太多了。再说,我前些年干修理活赚了些钱,家里也有存款。老伴这病虽然严重,但不是什么治不了的大病。"
我们僵持不下。小刚这时候走了进来,他刚从医生那里了解了情况。
"亲家母得的是胆囊炎,需要做手术。"小刚说,"不是什么大手术,但费用确实不少。"

当晚,我们一家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商量。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凉意,医院走廊上的灯光有些昏暗,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层阴影。
"我觉得咱们不能强塞钱给亲家,这样反而让他们难堪。"老伴儿说。她下午在家想了很久,态度已经软化了不少。
小刚点点头:"是啊,亲家的脾气我也了解,他最要强了。"
"那怎么办?总不能眼看着亲家母受罪吧?"我焦急地问。
晓雯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"要不这样,咱们先问清楚医药费大概多少钱,然后商量着一起承担?这样亲家面子上也好过些。"
最终,我们决定,医药费由两家共同承担,不分彼此。老伴儿也不再反对,她说:"都是一家人了,哪有不管的道理。再说了,当年不收彩礼,确实是帮了我们大忙。"
第二天清晨,我早早来到医院。推开病房门,看见亲家正给亲家母削苹果。晨光从窗口洒进来,照在他们身上,那一幕温馨而平静。
亲家看见我,笑了:"来得真早。"
我也笑了,坐到他旁边:"咱们两个老头子,也该好好聊聊了。"
亲家放下苹果,叹了口气:"老李,我知道你的意思。可我这人从小就这脾气,不愿意麻烦别人。当年上山下乡,在生产队干活,别人都回去了,我还在田里多干一会儿。后来回城当了修理工,也是一样,宁可自己多费点劲,也不愿意开口求人。"

"这不是求人,这是亲人之间的事。"我说,"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家房子漏雨那次吗?要不是你帮着修,我们一家子还不知道要淋多久呢。"
亲家笑了:"那不一样,那是手艺活,我在行。"
"这也不一样,这是钱的事,我们略微宽裕一些。"我说,"咱们商量个法子,医药费我们出一部分,你们出一部分,这样谁都不会有负担。"
亲家沉默了一会儿,终于点了点头:"行,就这么办吧。"
他伸出满是老茧的手,握住我的:"十年了,说起来我们还真没好好坐下来聊过天。要不是老太婆生病,还不知道要多久呢。"
我紧紧握住他的手:"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。"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"家"。不是血缘,不是婚姻,而是这种无需计较的相互扶持。就像窗外的那棵老槐树,根深叶茂,风雨同舟。
后来,亲家母的手术很成功。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,没几天就可以出院了。
在病房里,我们两家人围坐在一起,有说有笑,仿佛多年的隔阂在这次意外中消融了。晓雯的母亲躺在病床上,脸色已经红润了许多,看着我们说:"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热闹。"
小刚和晓雯站在窗边,他们小声交谈着什么,不时相视而笑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,那么年轻,那么充满希望。

我突然意识到,彩礼从来不是婚姻的根本。那些金钱和物质,在真正的情感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。当年晓雯不要彩礼嫁到我们家,不是因为她不值钱,而是因为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。
出院那天,我们一起把亲家母送回了农村的家。那是个宁静的小村庄,房前种着几棵果树,房后是一片菜园。院子里的老井仍在使用,水桶上的绳子已经磨得发白。
亲家带我们参观了他的小工作间,里面摆满了各种工具,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扳手和锤子,角落里还有一台古老的砂轮机。
"这些年就靠着这些家伙什养活一家子。"亲家拍了拍一把大扳手,自豪地说。
"手艺人永远不缺饭吃。"我感叹道。
当晚,亲家杀了只鸡,老伴儿和晓雯在厨房里忙活,香味很快飘满了整个院子。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喝茶,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。
"你知道吗,老李?"亲家突然说,"当年晓雯说不要彩礼时,我其实很担心。我怕城里人瞧不起我们农村人,怕她嫁过去受委屈。"
我愣了一下:"怎么会呢?"
亲家笑了:"是啊,多虑了。这些年看到晓雯过得好,我和她妈心里也踏实了。只是...只是我们来得少了些,怕打扰你们。"
"以后常来。"我说,"城里虽然热闹,但没有这儿的空气好。小强长大了,也该多接触接触田园生活。"

天色完全暗了下来,院子里点起了灯。饭桌上,我们推杯换盏,说着过去的事,聊着未来的打算。亲家母虽然刚出院,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
晚饭后,我和亲家又坐回了院子里。夜空中繁星点点,远处传来几声犬吠,偶尔有几户人家的电视声隐约可闻。
"老李,说实话,当初我不要彩礼,也有我自己的考虑。"亲家轻声说,"我是个爱面子的人,不想让人说我卖女儿。可更重要的是,我希望晓雯嫁过去,你们能真心把她当成自家人。"
我点点头:"我明白。这些年,晓雯在我们家,确实像亲闺女一样。"
"我看得出来。"亲家笑了,"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放心。"
我们又聊了很多,从年轻时的经历到孩子们的未来,从村里的变化到城市的发展。不知不觉,夜已经深了。
临睡前,我站在院子里,抬头看着满天星斗,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宁静。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,家人的温暖和亲情的纽带,才是最珍贵的财富。
那一刻,我终于明白了亲家当年拒绝彩礼的深意。他给了晓雯一个无价的嫁妆——做人的尊严和对真情的珍视。而这份礼物,远比任何金钱和物质更加宝贵,它将伴随我们一家人走过漫长的岁月,成为永恒的财富。
返回城里的路上,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和村庄,我对老伴儿说:"以后咱们得多来看看亲家。"

老伴儿点点头:"是啊,人这辈子,钱财是身外之物,亲情才最重要。"
坐在后排的小刚和晓雯相视一笑,小刚说:"爸,妈,谢谢你们。"
"谢什么?"我转过头问。
"谢谢你们把亲情看得比钱重要。"小刚说。
晓雯的眼中闪烁着泪光:"谢谢你们真心待我和我的父母。"
我笑了笑,没有多说什么。但我知道,这次经历让我们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简单却深刻的道理:真正的家人,不是靠金钱和利益维系的,而是靠相互理解和无私付出建立起来的牢固纽带。
那天晚上,我梦见了十年前的婚礼现场。梦里,年轻的晓雯穿着红色的嫁衣,笑盈盈地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。阳光照在她的脸上,那样明亮,那样充满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