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



「十几年的浮印案轰动天下,无人不知,楚家收容顾氏遗孤,来日若是被有心人查出,便是死路一条。阿姐,你的身后悬着这么多条性命,你可一定要走到那至高峰,要不然,我们都会为你陪葬的。」
我漫不经心地说着让她胆寒的话。
可我说得是实情,前世楚家满门就是为她陪葬了,而我得知她的身世时,已是穷途末路了。
这一世,我与她必须走得更高,才能护下楚家。
从楚家收留她的那天起,就注定不能全身而退了。她的身世,始终是一个隐患。
楚绪并不是我的亲姐姐,她七岁时才来到楚家,对外都说的是她小时候在乡下外祖家长大的。
她是顾家的遗孤,而楚家受过顾相的恩。
宁州水患时,是顾相救了楚家老小。
顾家蒙难时,即便父亲位卑职小,也想拼尽全力护下顾家仅剩的血脉。
楚绪真正的身份是顾相的女儿,她才是那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金枝玉叶。
倘若顾家未曾遭人陷害,顾相未曾亡故,她的身份也不逊于奉华郡主,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步步为营、苦心筹谋了。
我的话音刚落,她的眼底泛起了泪光。
「我以为你会觉得我贪慕荣华、故意冒认。没想到你全都知道……」
她语气哽咽。
我知道她这一路有多苦。
既重生,我要护住楚家,更要护住她。
我笃声道:「我与你,同气连枝。」
06
「我七岁时来到楚家,父亲母亲都待我很好,我也从未提起旧事,他们以为我年幼不记得,可我未曾有一日忘记过灭门之恨……」
她语气激愤,连连咳嗽。
前世我得知她身世时已经太迟了,无力挽狂澜于既倒,就连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。
我坐在榻前,抚上她的手,「这次,还来得及。」
楚绪疑惑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,我眸光微沉,只说是偷听到了父亲母亲私下叙话。
她并未追问。
奉华郡主嚣张跋扈惯了,由她做了这个恶人,也无人怀疑。
毕竟楚绪入长公主府的这段时间,奉华郡主没少生事。
推楚绪入水的哑巴亏,她是吃定了。
东离国的使臣已经入京,他们要的和亲之人是长公主的女儿。显然唯一的人选就是奉华郡主了,毕竟楚绪这个义女已经被定为太子侧妃了,圣旨已下,不可转圜。
群臣跪求,场面甚是轰动。
「奉华郡主享天下供养,如今当为国效力,请郡主允嫁。」
「求长公主为江山社稷、百年基业忍痛割爱。」
……
句句威逼,毫无退路。
皇帝显露出几分无奈,可是他最看重的是皇权,从无例外。
提前让长公主知晓东离国的意图,让她有防范之机,已经是为她考量过了。
长公主或许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了,她未雨绸缪,可惜棋差一招。
消息传来的时候,我正在为楚绪剥着石榴,「那些迂腐老古板,也只会这么几句话了。」
楚绪沉声道:「安平候从蜀地归来了。」
我的手微微顿住。
安平候归来不久,长公主便态度大变,亲自上书陛下,声称郡主已允嫁。
可是两位郡主的出阁日定在了同一天。
腊月十八,奉华郡主和亲东离,陵阳郡主嫁入东宫为侧妃。
人人赞长公主深明大义,贺她双喜临门。
可我却觉得事出反常。
安平候回来只有数日,便让长公主改变了心意,愿意让女儿和亲异国,实在不合常理。
长公主府的侍从们已经来接楚绪回府待嫁了,声称长公主珍惜这母女一场的缘分,让她从长公主府出嫁。
这样的理由,似乎无法拒绝。
若是拒了,倒是显得楚绪因奉华郡主之事而与长公主生疏了。
这对她不利。
她随着那些人回府的时候,眼底涌现着不安。
安平候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。
她走后,母亲夜间忧思,时常噩梦。
母亲说她很担心楚绪,梦里楚绪一直在向她求救,哭诉着她不想远离故国,不想远嫁……
我陡然心惊。
这确实是前世出现过的场景。
07
奉华郡主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,并无即将和亲的惊慌失措,反而气定神闲。
她脸上流露着得意挑衅的笑,「这世间尊卑有序,贵贱有别,楚绪生来卑贱,就只配为人替身,远走异邦,那是她的命……」
奉华郡主一如既往地肆意张扬。
她从来没有将我与楚绪放在眼里。
可是,再卑微的人也是不甘心任人践踏的,天之骄女也是会输在她的骄傲自负上的。
大婚当天,长公主和安平候做出一副心痛难舍的模样,眼底却始终冷漠。
只要出了正阳门,便木已成舟了。
可是关键时刻还是出了岔子。
东离使臣说依照他国规矩,郡主当饮三杯,拜别故国。
轿子里的人久久没有反应。
东离使臣趁机发作,「郡主为何不出来?难道轿子里坐的是个赝品?」
使团女官竟突然发难,掀开轿帘。
「不是奉华郡主。」她高呼道。
她们果然动了手脚,轿中昏迷的人是楚绪。
长公主和安平侯并没有料到会横生波折,脸色难堪。
一时间,场面混乱。
我在人群中漠然退去。
都到了这种时刻了,安平候竟想着让她们换嫁。
奉华入东宫,楚绪去东离。
届时木已成舟,奉华想要太子妃的位置,也是易如反掌的。
群臣威逼劝谏之下,这的确不失为一条退路。只要米已成炊,已成定局,那些朝臣便无话可说了。
可我怎么会让他如愿。
送一封信进四方馆,提醒一下那些东离使臣们,并不是难事。
今日之局面,是我送给他们的大礼。
太子已经来长公主府接楚绪了。
两位郡主,各归其位。
前世的楚绪最终也并未去和亲,只可惜,付出的代价太大了。她故意跌进寒潭,大病一场,丢了半条命,虽摆脱了和亲,后来却子嗣艰难。
这次,我就让她的路好走些吧。
我站在茶楼高处,看着奉华郡主被塞入那华丽车辇中,她脸上惊惧交加。
不过是一个被权势宠坏了的纨绔,色厉内荏,外强中干,在这样的局面下,她终究是怕的。
陛下听说了这一场闹剧,已亲派了羽林卫前来严加镇守,再无可做手脚的地方。
长公主和安平候脸色沉郁,只能按耐不发。
他们的把戏,陛下早已看透,对外只称是忙中出错,可羽林卫亲至,已是在表震慑之意了。
奉华还想挣扎,却发现无人为她撑腰了。
从此,远去东离,再无人可为她遮风挡雨,也无人纵着她的嚣张跋扈。
余下的路,皆是她的造化。
08
楚绪入了东宫,成了太子侧妃。
我亲眼见太子对她说:「孤见卿卿,恰似故人归来。」
我担心她沉溺于太子所给的柔情而忘了前路艰险,她却说她不会。
她午夜梦回时总能梦见那个夜晚,刀光剑影,嘶吼声不绝于耳。
她忘不掉这隐姓埋名、颠沛流离的岁月。
那日瞧见太子的眼眸,似乎透过她在看旁人。
那一瞬间,我恍然明白。
太子对她青眼有加,大概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痕迹。
楚绪喜投壶下棋,擅制香谱曲……
她的身上始终保留着当年在顾家时的习惯,太子在她的身上窥见了那个少时玩伴的身影。
太子幼年曾受教于顾相,顾相也是他的启蒙恩师。
他与楚绪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,可是从顾家覆灭的那天起,命运便彻底更改。
那日一场闹剧结束,长公主并未沾到半分便宜,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成了楚绪的跳板和垫脚石,再见到楚绪时,全无好颜色。
不过,也无妨。
她与楚绪注定是走向对立的。
这一点,楚绪比谁都清楚。
她既然记得多年前的惨案,便知道这桩案子当时是谁出面揭发的。
正是那安平候。
他与顾相向来政见不合,各执一词。
顾相多年为官,素有贤名,却被其当庭指证擅权谋私、中饱私囊。
此案一出,天下皆惊。
可是桩桩件件证据指向顾相,皆表明是他指使其心腹私分两府赋税与秋粮,更巧立名目收取车脚钱、库子钱、竹篓钱……
往来信件上皆有顾相私印,抵赖不得。时任户部尚书的秦越当堂告发,声称皆是顾相授意。
那秦越是顾相门生,由他一手提拔。
他亲口告发,更是坐实了罪证。
朝野上下皆赞他刚直不阿、大义灭亲。
顾家获罪,满门尽丧。
太子对楚绪很好,可是东宫的后院永远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子。
皇帝为太子选了太子妃,是顺平侯府赵家的女儿。
太子妃嫁入东宫的那天,十里红妆,奢华至极,远远不是楚绪入东宫时可比的。
太子妃是从东宫大门抬进来的,而她走得是侧门。
若是顾相尚在,楚绪也该如此。
楚绪让我入东宫陪她,红烛摇曳,她倚在窗棂上,神色漠然。
这样的场面,她早都预料到了的。
太子的后院不会只有一人,除了正妃、侧妃,以后还会有各种美人。
楚绪嗤笑道:「太子说,与我在一起时,能让他觉得放松,他说他会一直宠我。可惜,只是宠……」
只是宠,便代表着不是无可替代。
「我该调养身子了。」她语气平缓,仿若古井无波。
我猜到她让我入东宫的目的了。
她想要一个孩子,谁能率先为太子诞下长子,便能抢占先机。
我多年来研习医术,自然也为了能助她一臂之力。
可我沉声道:「再等一等,时机不对。」
09
正妃入东宫之后,太子陪楚绪的时间便少了些。
赵家的女儿虽不跋扈,可她喜欢太子日久,便对楚绪有芥蒂。
毕竟她这桩婚事是陛下指的,而侧妃却是太子亲自求的。
她在楚绪的面前仍然端着正妃的架子,耳提面命地提醒楚绪,让她谨记身份,循规蹈矩。
楚绪笑着应下,做足了温婉姿态。
如今的东宫里,除了她和正妃,还有四位美人,其中有一位莫美人,甚得太子欢心。
那位莫美人率先有孕,皇后和陛下赏赐诸多宝物,却纵得她得意忘形,数度挑衅太子妃。
太子妃生辰宴的时候,莫美人小产,竟口口声声说的是太子妃赐给她的补品有毒,害她小产。
自从莫美人有孕后,我便叮嘱楚绪远离她。
太子的第一个孩子,终究是保不住的,前世也一样。
太子妃被禁足,内廷女官奉命来彻查此事。
楚绪在莫美人有孕后便避其锋芒,进宫陪着太后诵经礼佛、为其抄写佛经,倒是从这些争斗中摘了出去。
可前世,背上这个黑锅的,是楚绪。
最后的确查清了真相,可是她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,她没有太子妃这样的家世,便不会是禁足二字轻飘飘地带过。
太子嘴上说着信她,可实际上并没有护她。
莫美人小产的真凶被查出来了,并不是太子妃,而是王美人。
太子妃禁足期满,便比从前清冷了不少。
莫美人因失子之痛,日渐消沉,整日里困顿宅院,不愿意再出门。
楚绪回府之后,便得到了太子的专宠。
太子对她诉说着他的苦闷与难过,他说太子妃不识大体,对他冷淡,他说莫美人失了一个孩子便像得了失心疯……
楚绪恰似一朵温柔解语花,适时安慰。
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痛苦,却忘了莫美人失了孩子,忘了太子妃惨遭诬陷。
楚绪前世被严刑拷问,他不曾出手维护半分。
真相大白之后,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:「委屈你了。」
10
我开始为楚绪调养身子了。
仲秋时节,太子侧妃有孕的消息传了出来。
有了前车之鉴,皇后这次更为慎重,特地派遣宫中女官来照顾楚绪,更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,可疑的人和物皆被清除。
皇后听闻我通医术,便命我住进东宫,随行照料她,更说有姐妹在旁,可让她心情愉悦。
太子因上个孩子未能保住,对这个更添期待。
太子妃和一众美人看到过王美人的惨烈下场,这次便刻意避着楚绪,生怕惹祸上身。
一切都是最好的时机。
楚绪看着我在她的院落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,她目光凝注,低笑道:「阿稚是我的贵人。」
我捏着药渣的手微微一顿,手上动作停下,缓声道:「你我恰如双归燕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」
她可以在我受伤时,不顾风雪载途、道路艰险,孤身一人一步步把我从郊野背回来,在那昏暗的天色里艰难地为我讲着儿时的趣事,那我也会为她荡平前路荆棘,助她扶摇直上、达成所愿。
皇后身体有恙已多时,可是那些御医们只敢稳妥用药,效果聊胜于无。
楚绪趁机进言,说我在宁州时曾拜入杏林圣手门下,颇通妇人内症。
我入宫为皇后诊治,月余便见成效。
陛下得知我有此医术,便破例允我入御医署,成为四品女医官。
楚绪诞下麟儿,是太子的长子,亦是皇长孙,宫中上下对她更为看重。
皇长孙满月的那天,东宫热闹非凡,她作为皇长孙的生母,自然风头无两。
宾朋满座,她随着太子缓步而来,迎着各色艳羡目光。
那一刻,我在人群中看着她成为焦点。
她的目光也朝着我投来。
皇后对我赏赐颇丰。
可我摆弄着那些金银玉器,兴致寥寥。
楚绪也根本不曾将这些天家恩荣放在眼里。
我递给了她一封信件,低声道:「昔日顾相的门生故吏遍及天下,有人在大难来时落井下石,也有人苦苦寻找证据不曾放弃,名册上这些人,或可为你所用。」
她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,「你怎知我在找这些……」
「猜的。」我轻声应道。
前世,她也一直在找可用之人。
「安平候这些年并未放弃寻找顾家遗孤,他要斩草除根……」
我声音微沉,楚绪的神色也变得冷漠。
「当年相府大火冲天,是那些暗卫拼死送我出京,我混入流民堆里,沿路乞讨,才得生机,可是安平候生性多疑,他未必相信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,这么多年仍在派人四处打探。」楚绪的手轻扣桌案,眸光中带着寒意。
「如今正是灯下黑,他大概想不到你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。」我垂了垂眸子。
前世的楚绪失败了,楚家也随之祸起萧墙。
顾相在水灾中救下楚家老小,楚家为还恩情收留楚绪,从那刻起,两家便已是休戚与共、祸福相依了。
我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。
后宅这方寸天地又怎能让她心愿得偿,她的目标在朝堂。
只有权力,才能助她实现夙愿。
我助她得到权力,权力能让顾家沉冤昭雪,能让楚家一世平安。
11
楚绪的孩子一天天长大,已到了读书启蒙的年纪。
皇帝行将就木,时常想见长孙,人人都看出了陛下对这个孩子的看重,太子自然也欣喜。
太子妃的母家顺平侯府是将门,有赵家在,定会稳稳当当地送太子登上皇位。
太子登基之日,太子妃为皇后,楚绪为贵妃。
我看皇后戴着凤凰钗,身着凤袍,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母仪天下的端庄姿态,周围人连声赞叹,言语之间羡慕至极。
她已经走到了后庭女子的权力巅峰了。
这样的场合,也只有她可与新帝并肩而立。
就连楚绪,也得跪在一旁,贺帝后大喜,颂国祚永昌。
我也随着众人俯首叩拜,心中却唏嘘长叹。
楚绪不懂为何我望着皇后神色凝重,待来日,她会明白的。
大选之后,各色美人入宫,从前的这些东宫旧人们便显得门前冷落了。
可楚绪并无多少失落情绪,她要争的并不是一时恩宠,她的手伸到了前朝。
「找到秦茗了,他正在边城牧马放羊呢……」她语气平缓,并无起伏。
找到秦越之子了,我知道她要找的人证和物证已经有眉目了。
朝中也渐渐有了能为她说得上话的人了。
在太子登基后的第四年,朝中有大事发生。
皇后的母家赵家因镇守西南不利,致使西南蛮夷动乱,其父被夺爵,其兄弟皆被流放漠北。
不过三日时间,皇后自请废黜,移居偏殿。
皇帝欣然应允。
这只是聪明人之间的一场交易罢了,她让出皇后位,他留她父兄性命。
赵家,早已功高震主。
削权流放,已是天恩。
废后搬离凤仪宫的时候,状若癫狂,大笑不止。
她看向楚绪的时候,眼底一片颓然,「天家无真情,你也不会是例外。」
这句话,既像诅咒,又似警示。
楚绪亦觉唇亡齿寒,眼眸怅然。
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,却是一片冰冷,毫无暖意。
前世的楚绪,她没有现在的皇长子傍身,没有现在的贵妃之位,仅得了一个婕妤的位分,便死在了这一年。
她与皇后,同为东宫旧人,在同一年黯然落幕。
当时,她那罪臣之女的身份被揭穿,她被视为罪臣余孽,满堂上下皆讨伐之声,安平候更是存心要置她于死地。
顾家当日被抄家,罪及满门,无一幸免。
楚绪的身份被揭穿,悠悠众口,皆请求处死她。
一杯毒酒,她被赐死在后庭。
楚家窝藏钦犯,同罪处之。
我看着眼前巍峨依旧的凤仪宫,却提醒着楚绪,「不要贪恋皇后之位。」
她虽不解,却信我。
在皇帝提起立她为后时,称自己门第太低,才德有缺,不堪其位。
在这个时候接下后位,所有人都会说的是陛下盛宠贵妃,为其废后。
楚绪会因此背上了祸水之名,实际上不过是帝王权术罢了。
贵妃力辞后位,前朝那些腐朽老臣们便没了那么多口诛笔伐,也不必再沦为他们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至此,贵妃博得贤良美名,后位自此空悬。
12
前世的命途轨迹已然改变。
楚绪虽为贵妃,却行皇后之实。
人人皆赞贵妃贤德,从不与其他妃嫔争宠。
在皇帝登基的第七年,朝政繁杂,他积劳成疾,终是病倒了。
更让人忧虑的是,当今陛下膝下总共只有两子三女。
那些臣子怕如今的陛下如前面两代帝王一样,子嗣稀薄,多有夭折,承继艰难。
群臣提议立皇长子为太子。
可正是这样的紧要关头,安平候却当庭阻止,激愤进言:「经臣多方查探,贵妃身份有异,乃昔日罪臣顾源山之女,浮印案的漏网之鱼,处心积虑蛰伏于陛下身旁,改名换姓、居心叵测,应按律伏诛,其子更不可为储君。」
一时间,物议如沸,尽皆哗然。
我随着楚绪端坐披香殿,听着宫娥们慌张禀报。
可是我与她相视一眼,目光中皆透着坚定。
「阿姐,准备好了吗?」
她点了点头。
楚绪问道:「你怕吗?」
我摇了摇头,「不怕。」
她见过顾氏满门倾覆,我也曾见过楚家尸骨堆山。经历过生死,从奈何桥上爬上来复仇的人,又怎么会怕呢?
我们只能进,不能退。
前世,是安平候夺得先机,楚绪身份曝光,沦为阶下囚。
可这次,不一样。
是我们亲手将那些讯息送到安平候手上的,要的就是他重提旧案,再掀旧事。
这才是为顾家昭雪的契机,借此将那些为顾家平反的证据重现于世人眼前,让顾家重复清名。
楚绪着一袭华丽宫装,头戴明珠钗,缓步走上正殿。
我站在殿外等她。
她等这一天,等的太久了。
昔日的户部尚书秦越之子秦茗已在京中等候多时了,他愿意亲自作证,证明当年其父指证顾相乃是受安平候威逼胁迫。
秦越乃是顾相门生,深受其信任,窃取顾相私印,伪造手令。
当年能成铁案,皆因秦越指证,心腹之人的背叛,让那些证据变成了铁证。
楚绪跪在大殿之上,请求陛下重审顾家冤案,还顾家满门一个公道。
秦茗的出现,让安平候露出了惶恐之色。
他当初对秦越威逼利诱,秦越顾及满门老小,当了他的马前卒。
可是数年之后,秦越却未得善终,他死在了前往兖州赴任的路上,被流石击中,当场毙命。
他前往兖州,本该是高升之路,成为封疆大吏,主政一方。
可是却突发祸事,死在了赴任的路上。
所有人都唏嘘这是一场意外,可是这并非意外。
秦越离京时便已经有预感此途不顺,便给秦茗留下信件,交代顾相之案的始末,让他留心安平候。
秦家其后举家搬往边城,远离京都。
安平候以为此后便可高枕无忧,再无人知晓他们的阴谋。
谁料那秦越出京赴任前还留下手书。
而这一封信便成了今日翻案的重要证据,或许,安平候也不曾想到,秦越还留了后手。
13
一石激起千层浪,朝野皆惊。
有人说此时重翻旧案,只会朝局动荡,有人说法理不公,必遭天谴,争议不止。
可是有一人力主重审旧案,为此不惜与一众老臣当庭辩驳。
出声之人正是谢景言。
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眉眼微垂。
楚绪低声道:「这位谢大人在刑部主事,颇得人望,他出声力谏,自是事半功倍的。只是不知,他为何相助?」
我心绪微滞,却也接话道:「大概是他见不得冤案吧。」
陛下命三司会审,重启旧案。
安平候被禁足于府中,在审理结果出来之前,不可出府一步。
楚绪也在披香殿内深居简出。
整整一个月,陛下都不曾去看过她。
直到三司核定证据,复核卷宗,呈交御案。
真相大白于天下,皇帝昭告四海,为顾家平反。
安平候被削去爵位,处腰斩之刑。
长公主亲女远嫁,丈夫被斩,一夜间花白了头发,前往宁州青山寺,带发修行。
楚绪的身份也可正大光明示人了,她是顾相之女顾令仪,是清正廉明的忠臣之后,而非贪腐罪臣之女。
可楚绪说,她既是顾家的女儿,也是楚家的女儿。
生恩养恩,皆不可负。
我陪着她踏入顾家祖宅,这里已是一片荒芜。
她望着残垣断瓦,不觉间潸然泪下。
可是转身拐角处,看到了帝王的身影。
「从前,朕总能在你身上窥见故人身影,以为只是巧合,却不想,竟是故人。令仪,贺你归来……」
此刻,皇帝看向她的眼眸才有了几许变化。不再是看待后宫笼中雀的蔑然轻视,而是看待少年玩伴的几分欣喜。
可惜啊,他终究没认出,想来这几分挂念,也并不是那么深厚。
如此时机,我自然是识趣退下。
可我走到拐角处,却听见楚绪问他:「陛下若早早认出,会助我为顾家翻案吗?」
我心中轻叹,这便是痴话了,本不该问的。
只听陛下怅然道:「不会。」
安平候府树大根深,与朝中世家牵连颇深,陛下尚是储君时,群狼环伺,容不得他行差踏错,当他为君王时,他要平衡朝局、制衡各方,不论他是何种身份,都不会主动招惹祸事,一桩旧案不值得他费尽心力。
趋利避害、明哲保身,才是他的行事准则。
启蒙授业的师生情分不足以让他如此冒险,少时玩伴、青梅竹马的情谊更不足以让他如此冒险。
她想得到的,都得自己去争。
楚绪明知答案,却还要问上一句。或许她只是想让自己更加清醒。
少时情分、数载夫妻,他能做的只是据实相告。
陛下下旨重建顾家旧宅,供奉香火,追封顾相,再赐死后哀荣。
立后与立储君的圣旨前后发出。
我朝着楚绪俯首一拜:「恭贺皇后娘娘。」
旧案沉冤,她身份已明,满朝上下再无非议之声。
恰是其时。
14
陛下缠绵病榻,死在了重阳宴上。
本该是佳节,转眼却成国丧。
皇长子继承帝位,楚绪垂帘听政。
父亲官拜吏部尚书,母亲得封诰命,楚家满门荣耀。
我心中大石落地,此心得安。
可当夜,又有大事发生。
谢景言顶着一身的伤,从云州匆匆赶回了京都,星夜入宫,跪在永安宫前,求见太后,声称要求娶楚家二小姐,愿一生不纳妾,只此一人,必珍之爱之敬之,求太后赐婚。
宫闱内外,议论纷纷,谁也不曾想到清高持重的谢景言会如此仓皇失态。
他前往云州办案,惊马坠崖,伤重而归。
却不想他归来的第一件事竟是请旨赐婚。
如此反常。
楚绪不会左右我的婚事,可得知消息的那一刻,我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大胆的想法,却又觉得荒唐。
昔日他高中探花之时,正是榜下捉婿的热门人选。
整个京都上下,心仪他的千金贵女们不在少数,可是他向来不近女色。
如此仓促失态地请求赐婚,如此低的姿态,不是他的行事作风。
我恍然想起前世孽缘也只因他被人追杀,带着一身的伤闯入了我的闺房。
他昏迷前抓着我的衣角,人命关天,若不救,则有违医者之道。
他醒来后,怕误了我的名节,便主动登门提亲。
即便如此,他也不曾多给几分笑颜,从来都是端方持正、淡漠沉稳的。
在那之前,我便听过他的盛名。
清正端方的君子,刚直不阿的纯臣,百姓们争相传颂的清官……
我以为饱受赞誉的他,可堪托付。
可惜,数载夫妻,我依旧走不近他的心。
他要的只是一个端庄持重的夫人,而非心意相知的良人。
当他在宫门外拦住我的那一刻,我瞥见了他眼底的惶恐与愧疚。
刹时,我便有了答案。
他恢复了前世记忆。
「阿稚,别院的腊梅花开了,雪落时分,便可共赏……」他声音中带着轻颤。
这一刻,心中的疑思尘埃落定。
前世,腊梅花开的时节,我已身陷囹圄。
「时移世易,我不再期待腊梅花开。」
我声音平静,再无半分波澜。
「我在云州重伤,昏迷三日,记忆翻涌,我想起了所有。前世并非是我弃诺,待我找回可证顾家清白的人证物证时,楚家满门倾覆、已遭横祸,是我回来得太迟了……」
他那修长的睫毛微颤,遮住了那翻涌的情绪,悲怆而静默。
我听完了他的解释,只漫不经心地笑着:「谢大人,你不必向我解释。」
我的冷漠态度让他的面色更显颓然。
良久,他哑然失笑,苦涩道:「是我失约,对不住你。」
我在囹圄之中曾苦苦期待,盼他归来,为楚家带来新的希望。
可是,那些希望在一日日的等待中逐渐消磨殆尽,只剩绝望。
曾经我也坚定地相信过他。
信他是端方君子,从未背信弃诺。
可是那一日比一日绝望的等待,让我明白,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。
命运,只可由自己主宰。
他眸光浮沉,似有心绪万千。
「你怨我,是应该的。」他颤声说出了这句话。
「不怨你。前世末路时,我恨的是自己。恨自己为何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,恨自己为何不够强,恨自己为何不能主宰命运……」我字字含恨,声音清冷。
这一世,我要自己来, 我要让楚绪高飞,要让顾家洗雪冤案,要让楚家门楣鼎盛。
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, 低声道:「你离开后,我曾悔恨数十载,夜不能寐, 唯有佛音颂声,可得片刻安宁。我有愧于你,你可愿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?弥补前世过错, 更弥补那经年的冷待。」
原来他也记得那经年冷待, 他从不曾将我放在心上。
我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四方宫墙,轻笑道:「不必了,前世恐误了谢大人的贤臣之路,我彻夜忧心,辗转难安,这一世,只愿忘尽前尘, 江湖陌路, 再无瓜葛。」
他那满身的伤, 我漠然视之, 转头离去,再无波澜。
楚绪知我无心婚嫁,召我入宫,我成为御前女官,掌宫中制诏。
她赐我皇家玉佩, 允我自由出入宫廷。
百官参奏时,她坐在重重珠帘之后, 而我陪在她的身边。
她说有我在的地方,她才会心安。
除夕之夜, 内侍慌忙来寻我,说太后要见我。
我入了永安宫, 看到楚绪时,她慌张地拉着我,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, 后怕道:「阿稚,我梦见我败了,连累楚家满门倾覆,你身处大狱苦苦哀求,遍地血色弥漫……」
我拍了拍她的后背, 为她拂去额边已经汗湿的碎发,「阿姐, 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……」
她抓着我的手,一遍遍确认道:「只是噩梦吗?可梦里的一切那么真实……」
外面烟火盛放,我陪着她走向城墙高处, 与她并肩而立,「阿姐,那只是梦, 你抬眼看看,顾家冤屈已洗,楚家荣耀加身。此后定顺遂无虞、得皆所愿。」
-完-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