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殊(991年-1055年),字同叔,江西抚州人,北宋名臣、文学家。他自幼以“神童”闻名,14岁因殿试表现卓越被宋真宗赐同进士出身,官至宰相,封临淄公,谥号“元献”。
文学上,晏殊是婉约派代表词人,擅长小令,语言婉丽含蓄,常以自然意象抒写人生哲思。代表作《浣溪沙·一曲新词酒一杯》中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将无常与恒常交织,成为千古名句。其词集《珠玉词》收录百余首作品,风格“富贵而不俗”,对欧阳修、秦观等影响深远,与第七子晏几道并称“二晏”。
本文晏殊的三首词均以景物描写来烘托情感,或以春光易逝、落花风雨来衬托人生有限与离别伤感(《浣溪沙》),或以绿杨芳草、残梦钟声、春雨落花来渲染离愁别绪(《玉楼春》),或以西风梧桐、淡月胧明、高楼雁声来营造凄清孤寂的氛围(《采桑子》)。词句间流露出对人生的深刻感悟,虽有哀愁却不颓废,于通达中蕴含着对真情的执着与珍惜。

《浣溪沙·一向年光有限身》
一向年光有限身,
等闲离别易销魂,酒筵歌席莫辞频。
满目山河空念远,
落花风雨更伤春,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晏殊的《浣溪沙·一向年光有限身》道出人生短暂与情感厚重。开篇“一向年光有限身”直击人心。“一晌”(shǎng)指片刻光阴,与“有限身”形成对比,如庄子“白驹过隙”的比喻。词中不见悲泣字眼,却将生命易逝的感慨融入春色描写,与李白“浮生若梦”的感叹相通。普通离别称为“销魂”之痛,看似浅淡,实则暗含江淹《别赋》“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”的千年回响。
“酒筵歌席莫辞频”初看像劝人享乐,细究别有深意。叶梦得记载晏殊“未尝一日不宴饮”,频繁宴饮不是放纵,而是应对生命虚无的方式——借酒暂忘悲欢,类似陶渊明“得欢当作乐”的生活态度。上阕三句逐步推进,将时光、离别、宴饮连成整体,包裹着欲言又止的惆怅。
下阕“满目山河空念远”用广阔天地反衬人的渺小。登高本是雅事,“空念远”三字却生出苍凉,与陈子昂“念天地之悠悠”的孤独相映。“落花风雨更伤春”转写眼前景物,风雨摧花既呼应上阕春光短暂,又暗含李煜“林花谢了春红”的凄美。两句对仗工整,空间与时间并存,把双重愁绪写得深切。
结尾“不如怜取眼前人”化用元稹诗句而更显透彻。前文“山河徒念”与“风雨伤春”的铺垫,最终引出朴素道理:与其执着远方与过往,不如珍惜当下相聚。此般感悟与苏轼“诗酒趁年华”相通,都是历经世事后的清明。
全词关键在“空”“更”二字。壮阔山河无法缩短思念是“空”,风雨加剧春逝之痛是“更”。这两字压下情感重量,又用“不如”从容化解,体现晏殊特有的通达。他不否定人生局限,却在局限中寻得从容,此般哀而不伤的风度,是宋代文人“以理节情”的典型。

《玉楼春·春恨》
绿杨芳草长亭路。年少抛人容易去。
楼头残梦五更钟,花底离愁三月雨。
无情不似多情苦。一寸还成千万缕。
天涯地角有穷时,只有相思无尽处。
玉楼春·春恨》借春日景物诉说人间别离相思。全词不用华丽辞藻,自含绵长情意。开篇“绿杨芳草长亭路”七字描画送别场景,长亭古道绿柳低垂,芳草延伸至天际,与《诗经》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意境相合。“年少抛人容易去”表面朴实,实则暗藏酸涩。如柳永“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”,思妇的幽怨在“容易”二字中流转,仿佛可见女子凭栏目送少年远去的背影。
“楼头残梦五更钟,花底离愁三月雨”并存时空情思。五更钟声惊醒残梦,呼应李商隐“来是空言去绝踪,月斜楼上五更钟”的孤寂;三月细雨浸湿花丛,类似李清照“梧桐更兼细雨”的凄清。“残梦”与“离愁”彼此映照:前者是梦醒时分的迷离,后者是清醒时刻的苦楚,昼夜交替间愁绪已蔓延无际。
下阕“无情不似多情苦”点破情感本质。看似矛盾却直指人心,如同元稹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的领悟,深情至极时细微心绪都成万千愁结。这般苦痛,纵使江淹也难以再写“黯然销魂”之句。结尾“天涯地角有穷时,只有相思无尽处”提升词境至哲学层面。白居易曾言“天长地久有时尽”,晏殊却以天地有限反衬相思无限,更显情意深广。这般构思印证陈廷焯所评“深情一往,丽而有则”。
全词善用日常景物寄托情思:杨柳指离别,芳草喻愁长,钟声惊残梦,春雨湿离肠。这些传统意象经晏殊点化焕发新意。北宋词坛多绮丽之作,此词却如清水芙蓉自然清新。如后人所言“过滤花间杂质,独得纯净雅致”,晏殊笔下的相思不染脂粉气,不作激烈语,如江南春雨绵延不绝,于无声处见苍茫天地。

《采桑子·时光只解催人老》
时光只解催人老,
不信多情,长恨离亭,
泪滴春衫酒易醒。
梧桐昨夜西风急,
淡月胧明,好梦频惊,
何处高楼雁一声?
《采桑子·时光只解催人老》以时光流逝与离别之苦为主题,抒发了深沉的哀愁与感慨。词中“时光只解催人老”一句开篇点题,直指岁月无情。李煜曾借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”抒怀,晏殊则直接议论时光本身。“只解”二字把时光比作不懂人情的旁观者,看似浅淡,实则苦涩绵长。
上阕四句层层推进。首句奠定基调后,“不信多情”四字突然转折——时光不仅催人老去,更不相信人间有永恒深情。此般反语写法,类似王观“若到江南赶上春,千万和春住”的痴想,愈显执着。离亭送别的长恨时刻,泪滴春衫。酒容易醒,愁绪却难消,如范仲淹“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”的痛楚。晏殊在此更进一层:酒醒不是因为酒淡,而是心事太重,泪痕太深。
下阕转向秋夜景致。梧桐叶落西风紧,淡月胧明(lóng míng,月色朦胧)照孤眠。意象组合颇具匠心:梧桐自古象征寂寞,白居易《长恨歌》有“秋雨梧桐叶落时”,此处“西风急”更添萧瑟,仿佛将上阕的离愁吹成漫天秋声。朦胧月色本是清景,“淡”字却渲染出凄冷氛围,与苏轼“缺月挂疏桐”同样以残缺之景写残缺之心。
“好梦频惊”四字值得细品。词人本想借梦境暂避现实,却被雁声惊醒。孤雁哀鸣从高楼传来,既呼应上阕“离亭”之恨,又暗含张若虚“鸿雁长飞光不度”的时空阻隔。李清照写“雁过也,正伤心”是直抒乡愁,晏殊此处则如空谷回音,留给读者无限想象。如古人所言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,这倏然掠过的雁影,是人生无常的生动写照。
全词结构精巧。上阕直抒胸臆,下阕以景作结,表面断裂实则暗藏勾连:“酒易醒”催断“好梦频惊”,“离亭”遥送“高楼雁声”,时空交错穿梭,密如织锦。此般回环笔法,类似杜甫“篇终接混茫”的意境,将具体愁绪升华为普遍人生感悟。全词无生僻字,却说透人间“别久不成悲”的苍凉,堪称返璞归真的佳作。
细读此词,可见北宋文人的生命自觉。他们明知“百年旋逐花阴转”,仍要在时光长河里打捞真情碎片。此般清醒中的执着,如同词中春衫泪痕与秋夜雁声的交叠,让读者能触摸到那份温热而永恒的怅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