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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 云熙是谢允樾的通房。不是妻,也不是妾,顶多算高级的奴婢
俊俏豆花

图文来自网络上,如有侵权联系删除!!

第一章

云熙是谢允樾的通房丫头。

不是妻,也不是妾,顶多算个高级点的奴婢。

谢允樾娶妻的第三个月,云熙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。

从此两人天高地远,她再也不用为谢允樾流半滴泪。

……

腊月初四,镇远侯府。

云熙一下跪在新任世子妃齐婉依的面前。

她的声音轻而坚定:“世子妃,奴婢想自赎自身,从此永远离开侯府,请世子妃成全。”

齐婉依很是疑惑的问。

“云熙,你伺候了世子爷十二年,是他身边唯一的通房丫头。等明年开春,我还打算让世子爷将你抬为妾室,就算这样你也要走?”

云熙将身子压得更低:“是,请世子妃成全。”

齐婉依掩唇叹息,叫人找出云熙的卖身契递给她。

云熙双手捧过,一眼看见了泛黄的卖身契上最醒目的一句话:十两白银,人银两清。

云熙怔然片刻,将其收好,就又对着齐婉依磕了个头:“谢世子妃。”

齐婉依见此,叹息一声:“云熙,留到除夕过完再走吧,至少和世子爷再一起过个年。”

云熙一顿。

她本想拒绝,可话到嘴边,又说不出口。

她想:离除夕只剩不到一个月,晚一点又何妨呢?

最终,云熙行了个礼道:“是,多谢世子妃。”

告退后,云熙走出正房。

寒风呼啸,雪压枝垂。

云熙看着这满目的白色,忽然想起,这是自己在京城过的第十二个冬天了。

而她遇到谢允樾,便是在第一个冬天。

那个冬天,一场大雪断了云家的粮。

为了给唯一的弟弟买粮,云熙和上头的三个姐姐一块,被五两银子卖给了人牙子。

三个姐姐一路上都被卖出去了,只有云熙走得最远,被带到了京城。

云熙记得,那时自己得了风寒,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,却被谢允樾买了下来。

之后,她同谢允樾一块长大,年岁到后,便成了他的通房丫头……

不愿再回想下去,云熙叹息一声,加快了回房的脚步。

齐婉依嫁进来之前,她都睡在谢允樾房中。齐婉依嫁进来之后,她就搬到了谢允樾卧室旁的偏房里。

才走到门口,没想到就遇上了刚回来的谢允樾。

他肩宽背挺,英气逼人,有着势不可挡的锐气,可眼波流转间,又皆是风流。

云熙立即低眉垂首的行礼:“爷。”

谢允樾懒散应声,一把将外氅脱下丢给云熙,进了屋就叫人打水来沐浴。

云熙忙跟上,伺候他洗浴。

“给爷按按肩膀。”浴池内,谢允樾阖着眼,冷声吩咐。

谢家乃簪缨世家,谢允樾的父亲手握重兵,驻守南境。

谢允樾身为谢家嫡长子,却入京为质,一步不得出京。

他平日在外装作纨绔,实际性子最是狠厉。

云熙弯下身,小心地捏在谢允樾的肩膀上。

下一瞬,男人却突然伸出一双湿漉的手拽住她,直接将她带入了浴池内。

云熙猝不及防,骤然落水,视线模糊,只能攀住谢允樾这一根浮木。

眼睛还没睁开,她就听见头顶男人的一声调笑:“怎么还是这么好骗?”

云熙还没反应过来,谢允樾的呼吸便覆了过来。

半个时辰后,水浪翻波才停歇。

云熙收拾好自己,又去伺候谢允樾穿衣。

炙热不再,男人声音沉冷:“之前你去找了世子妃,是想做什么?”

云熙动作一顿。

正思考着该怎么糊弄过去。

谢允樾却忽然用两指捏住她的下颚,神情似笑非笑:“通房丫头就做好通房丫头的事,别肖想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”

他这是以为她去求世子妃想升为妾室?

男人唇角的佻薄弧度,如针般扎入云熙心口。

云熙的唇微微发抖:“是,奴婢谨记。”

谢允樾不冷不热地哼笑声,穿好衣服就往前院去了。

晚餐摆在齐婉依的院子里。

谢允樾坐在桌前,拉着齐婉依的手说笑,神情与在云熙面前截然不同,只有温柔没有戾气。

他不曾展露过的柔情,都给了齐婉依。

云熙伺候在一旁,把一切看在眼中,心中却没有嫉妒,只有怅然。

只因和谢允樾相识十二年,她却直到在三个月前齐婉依嫁入侯府后,才知道谢允樾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。

他会怜她、敬她、爱她,并小心翼翼不让她看见自己的一点坏处。

而不是像对云熙这样,肆意至极,毫不在意她的意愿。

她和谢允樾,说到底不过是少爷和通房丫头。

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爆竹噼啪。

齐婉依笑着向谢允樾举杯敬酒:“马上就要过除夕了,这爆竹倒也应景,世子,希望以后也能这样好。”

“以后。”谢允樾话语一顿,也与她碰杯。

“自是和谐美满,年岁亨通。”

云熙低眉垂眼,怔怔出神。

以后?

她的以后会是什么呢?

云熙想,她会寻一处安身之地,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与谢允樾再无牵扯。

第2章

腊月初八,难得雪停,侯府也热闹起来。

早上,谢允樾带着齐婉依一块前往皇宫参加宴会。

云熙则和府里人一同在厨房做腊八粥,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。

做好后,她又一一给府里其他人派发下去。

谢允樾同齐婉依回府时,便是看着云熙笑着给一个侍卫递上一碗粥。

谢允樾便见她一身桃红绸袄,衬得人面似桃花,嘴旁还漾着两个梨涡……

倏地,云熙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。

她一抬头,便看到不远处的谢允樾和齐婉依相携而立。

而谢允樾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,眼底阴翳,冷锐犀利。

云熙心里一惊,连忙朝两人行礼。

“参见世子、世子妃。”

谢允樾只冷冷盯着她,半响未出声,看得云熙手心都出了汗。

最后还是齐婉依笑着说:“免礼吧。”

说着,她又轻轻拽了拽身旁的谢允樾:“世子,你怎么了?”

云熙垂着头一动不动,好半晌,才终于感觉谢允樾冷沉的视线收了回去。

她看不见他的表情,却能听见他声音轻柔地对齐婉依说:“无妨,回屋吧。”

谢允樾回府了,云熙没再管厨房里的事,不敢有丝毫怠慢地往正房赶。

又过了半个时辰,谢允樾才悠悠回到正房。

云熙忙走上前,声音低而轻:“奴婢帮世子爷更衣。”

手伸到半路,却被身前的男人攥住。

谢允樾冷笑:“冲别人笑?”

云熙忍痛,轻声解释:“爷误会了,今日腊八,刚刚奴婢只是在分粥。”

谢允樾另一只手捏上她的脸,声音冷戾:“穿得花红柳绿,这么招摇,记住,你是本世子的东西,别有其他心思。”

不知为何,“东西”这词让云熙不太舒坦。

这么些年,谢允樾年岁长了,心思也越发沉。

他对着外人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,对云熙却越发喜怒无常。

云熙早学乖了,他生气了,她也不找寻理由。

只顺着他的话说:“奴婢这就去换身素净些的衣裳。”

看着表情柔顺的脸,谢允樾只觉得心里的怒气缓缓散去。

他捏住云熙脸颊的手最终还是松开。

只甩下一句冷冷的“去”。

第二日,腊月初九。

整个侯府开始大扫除。

云熙虽是谢允樾的通房,但说到底不过是个丫鬟,自然也要参与进去打扫。

可当她打扫到博物架时,却被人撞了一下。

她猝不及防之下,竟直接撞到了架子上的瓷瓶上,瓷瓶立即摔了个粉碎。

一个瓷瓶砸得满室寂静,撞云熙的婢女惊叫出声。

“这、这可是王妃的嫁妆!定窑的白瓷花瓶!”

这婢女云熙认识,是之前想爬上谢允樾的床,结果被自己教训了的婢女。

谢允樾在这时进来了,看着这一屋的喧闹杂乱,立即皱起眉。

“怎么了?”

屋里顿时跪了一地,那婢女恶人先告状:“回世子爷,云熙她把王妃的嫁妆碰碎了!”

云熙忙说:“是她故意撞了奴婢,奴婢才不小心把花瓶撞碎了……”

她解释到一半,谢允樾冰冷的声音响起。

“本世子亲眼所见,你还想狡辩?”

云熙喉间便是一哽,抬起头,便对上了谢允樾毫无波澜的黑眸。

谢允樾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:“毁坏王妃嫁妆,云熙,罚俸一月,去领十大板。”

云熙忽觉心口一凉,解释的话也变得无力再说出口了。

她伏下身子,额面点地。

“是,奴婢领罚。”

云熙被拖了下去。

十大板打完,她一瘸一拐回到主院的时候,已然夜幕低垂。

谢允樾的书房烛光正明,门却没关紧,漏出几道风声。

云熙下意识走近了,想把门关上。

凑近了,却听见齐婉依暧昧的声调响起。

“允樾,太重了……”

云熙脚步一顿,想要无声离开。

下一秒,却听见谢允樾柔声哄道:“抱歉,平日里和云熙没轻没重惯了,夫人别怪罪。”

齐婉依声音虚浮:“允樾,不过一个花瓶,你今日对云熙处罚太重了……”

房里声响忽重,片刻后,谢允樾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餍足。

“我俩在一块,你还要提别的女人,她就是一个奴婢,哪里值得你费心。”

第3章

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,却如寒钉一般,将云熙死死钉在了原地。

耳朵里,又听齐婉依继续说。

“云熙服侍你尽心尽力,这几月我看在眼里,你怎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。”

听了这话,谢允樾竟也不恼,继续语气纵容地哄她。

“好好,我说不过你,你面前我总是投降的。”

云熙终于回神,悄悄离去。

她慢慢挪回偏房,小心清理了下身子,便上了床。

挨了板子,云熙只能侧躺着。

她闭上眼睛,神智却依旧清醒,恍恍惚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暖融融的春日。

那是她和谢允樾的初夜。

两人睡到日上三竿。

外头春光正好,云熙在谢允樾怀里,含羞又忐忑。

而谢允樾往她手里塞了自己随身的玉佩,话语几分郑重几分玩笑。

“这个,就当本少爷给你的聘礼。”

可谢允樾真的说过这句话吗?

云熙忽然睁眼,从床上挣扎爬起,在妆奁中翻出了那块玉佩。

温凉的玉佩拿在手上,云熙的眼泪却流了下来。

云熙擦了眼泪,开始清点东西。

给自己赎身后,她手上还剩23两45文钱。

她还记得卖她的人走了些什么地方,到时出了侯府,她要沿途找到三个姐姐,这钱足够买块地,到时候她们姐妹就能一起住了。

云熙想着想着,终于阖眼睡去。

……

年节将近,又是岁末事务收尾之时,谢允樾常常不在府中,或只是待在书房。

云熙依旧跟着他身边,晨起伺候,端茶送水。

其实这种事一般是小丫鬟做的,只是谢允樾用惯了她,不愿假他人之手。

但云熙知道自己快要走了,便挑了几个盘靓条顺的小丫头培养。

过了三日,云熙第一次让人代替自己进去递茶。

谁知人才进去,她就听见里面传来砸杯子的声音。

隔着层窗户纸,她都能听见谢允樾不耐的声音:“人呢?”

云熙连忙进了屋,快步走到他面前,恭恭敬敬地行礼:“爷。”

谢允樾抬眼看她,面上无异,语气却隐含威胁:“你这是在和我闹脾气?”

不过赏了她十板子,现在就敢把他的事不当回事了?连端茶倒水都不愿做了?

云熙看了眼一旁跪着的小丫头,不太懂谢允樾这话的意思。

她只好将头压得更低,表现得更加恭顺:“奴婢不敢。”

谢允樾看她这一滩死水的样子却更来气,他猝然冷笑一声:“我看你胆子大得很。”

云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就被他一手拎起。

她一声惊呼,片刻后只觉天旋地转。

视野恢复正常,云熙才发现自己被谢允樾压到了桌上。

她连忙挣扎:“爷,不要,不能在这儿……!”

她余光看着地上的小丫头已经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,屈辱之感却更重了。

谢允樾却已强硬地覆身而上,挑开了她的衣服……

外头有人走动,云熙脸贴着桌子,晃动不断,她羞耻地闭紧了眼。

谢允樾声音低哑:“抬头,看着我。”

云熙只得抬起脸看他。

她面色红润,眼中有泪,水光盈盈,生动多了,不复方才的死板。

谢允樾心下舒畅多了,遂将人抱在了怀中。

……

又过了几日,到了腊月十五。

兵部尚书之子在府中盛办夜宴,邀请了谢允樾与齐婉依。

云熙也被齐婉依一并带上了。

谢允樾靠在软椅上,倚着齐婉依的肩膀闭眼假寐。

云熙便老老实实在一旁斟酒。

场上美人皆长袖善舞,容色出众,云熙脂粉不染,比起这些人却更为清丽脱俗。

不断有人偷偷打量云熙,更有人盯着她看直了眼。

云熙察觉到那人的视线,皱眉抬眼回看。

对上视线后,才发现那人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,新晋的大将军秦至安。

云熙簌然收回眼。

谁知下一刻,那人却借着酒意直接起身,众目睽睽下朝谢允樾一拱手:“谢世子,在下刚回京城,身边缺人得紧,不知您可愿将您身旁的婢女赏赐给我?”

云熙骸得僵在了原地。

她能感受到谢允樾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,心口不由叫苦。

她想,回府之后,自己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……

然而下一刻,她却听谢允樾戏谑的声音响起:“此女云熙,我的暖床丫头,你喜欢?那便送你了。”

第4章

听到谢允樾要将她送人,云熙一时竟没反应过来。

以往也曾发生过这种事,她还记得那次谢允樾眼一挑,就毫不客气地将人踹翻在地。

然后再居高临下地补上一句:“她是我的,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?”

她以前天真,以为谢允樾的宠便是爱。

现在却清醒了,知道自己在谢允樾眼里不过是个下人。

只是,她以为自己在谢允樾心中应该也有一点位置……

至少,不该像现在这般,轻易地将她当礼物般送出去。

云熙脸色白了个彻底。

那秦至安大喜过望地哈哈一笑,谢道:“真是多谢世子割爱了!”

云熙仰头看着谢允樾与那人遥遥一举杯。

眼看事情要成,她直接跪下,咬牙开口:“世子爷……”

云熙只能选择把已经自赎自身的事情说出来了。

即便谢允樾知道后,肯定会大发雷霆,她可能也会走不成。

这时,齐婉依突然拽住谢允樾的手劝道:“世子!云熙伴你已久,哪有说送人就送人的道理!”

谢允樾这时才有别的反应,他握着齐婉依的手,安抚地拍了拍。

“夫人说得是。”

他又抬眼,对秦至安漫不经心道:“我夫人同这婢女感情深厚,秦将军,换一个吧。”

云熙松了一口气,忙哽声谢道:“谢世子、世子妃愿意留下奴婢。”

从这宴会回去,很快便到腊月十九。

这一天,是谢允樾的生辰。

云熙准备像往年一样,给他做一碗长寿面。

这是她的习惯了。

她刚被带回侯府那年,发现谢允樾在生辰宴上没动过几筷子。

云熙担心他,便自作主张下了碗长寿面。

谢允樾虽嗤之以鼻,还是吃了。

而吃完后,他竟抱着她,闷声说这像极了他娘亲做的面,有家乡的味道。

于是那之后,谢允樾每年的生辰,云熙都会做一碗长寿面给他。

云熙往厨房去的时候,就听见有人在议论。

“之前上街的时候,听说了件好玩的事儿,关于新晋大将军秦至安的。”

“谁没听说呀,前两日冬猎,堂堂武将从马上摔了下来,断了只手呢!”

“咱们世子爷威风就够了,打了最多的猎物,还得了圣上的赏,全府人都跟着有光!”

秦至安?

听到个熟悉的名字,云熙顿了一瞬。

但她没多想,到案板前做长寿面去了。

到了生日宴开宴之时。

云熙立在桌旁伺候,看着谢允樾与齐婉依相互敬酒道贺。

齐婉依柔声细语:“愿君岁岁安康,日日顺遂。”

谢允樾与她碰杯,亦温柔回道:“婉依,我只愿同你岁岁年年。”

年年岁岁……多么美好的祝愿。

云熙怔了片刻,低下头。

“世子,试试妾身亲手做的福寿糕。”齐婉依捻起一块糕点,递到谢允樾的嘴边。

谢允樾从善如流地咬下一口。

一顿饭下来,谢允樾尝遍桌上菜肴,只有那碗长寿面未动一筷。

午膳用完,谢允樾带着齐婉依出门游玩。

云熙上前收拾桌子,犹豫片刻,还是将那碗长寿面端起吃了。

因为她曾听人说过,长寿面做出来了就要吃完,若是倒掉就会把福气也倒掉。

面已经凉透了,一碗下去,胃也跟着冷了。

云熙吃完后静静想,她马上就要与谢允樾诀别。

从今以后,这祈愿他长命百岁的面,她只怕也是最后一次做了。

但大概是因为吃了冷面,云熙回了房,就开始觉得通身寒凉,哪儿都不舒坦。

她没多想,直到不可抑制地干呕一声。

云熙这时才反应过来,她的月信如今已快有两月没来!

云熙惊出一身冷汗,有些恍惚地摸上自己的手腕。

是滑脉,她怀孕了。

第5章

云熙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心脏跳动得剧烈。

她没想过会有孕。

纵然曾经有过奢望,在谢允樾娶妻后,这种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。

那么……要告诉谢允樾吗?

如果坦白,孩子的去留和她的去留,都是个问题。

云熙霎时心乱如麻,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休息,却依然辗转难眠。

第二日,云熙裹得严严实实,随府里其他人一块出去采买。

只是没想到,买屠苏酒时,竟然又撞上了秦至安。

今日光线清明,云熙才发现这人也是个眉眼周正刚毅的好样貌。

看见云熙,秦至安忙不迭地上前一步。

这人一只手还断着,便又对她出言不逊:“小云熙,你家世子已有了爱妻,你在他身边也是受冷落,不如就跟了我?”

云熙后退两步,低眉垂首:“奴婢身份低微,秦将军,您就别拿奴婢逗趣了。”

上次的事情谢允樾没追究,不代表过去了,她哪敢再和这秦至安扯上关系。

秦至安却看不出她的抗拒一般,前进两步。

云熙连连后退,却忽然撞上个人。

她心下一惊,回头就看到了谢允樾那张脸,真是如罗刹般阴沉。

云熙顿时无措道:“世子爷,您怎地在这儿?”

谢允樾没回答她,直接抓着她的手臂,带到自己身旁。

他的大手紧紧扣住云熙腰身,看向秦至安。

语气听着漫不经心,却难掩阴冷:“手都断了,秦将军还学不会安生?”

秦至安咬牙切齿:“那日冬猎,果然是你动的手脚。”

“呵。”谢允樾冷嗤一声,“秦将军,人贵在自知,再这般不知好歹,就不是断手这么简单了。”

话落,谢允樾力道强硬地拽着云熙上了马车。

到府后,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,直接将云熙扛在肩上回了房。

云熙被他丢到榻上,天旋地转。

谢允樾没给她挣扎的机会,直接将她压在身下。

他的手指划过云熙的脸,最终停在了她削尖的下巴上。

谢允樾语调慢慢悠悠,却暗含冷意:“从前怎么没发现,我们云熙这么会勾男人?”

云熙面色发白:“世子爷,奴婢……”

下一刻,谢允樾俯下身,掠去她的唇舌与呼吸。

事后,谢允樾玩着她的头发,餍足后的男人显得懒散温和。

云熙深深呼吸,试探般地开口:“爷,如果奴婢有孕……”

她未说完,抬眼便撞上了谢允樾晦暗幽深的视线。

刚刚还同她耳鬓厮磨的男人,嘴角竟是扯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。

他道:“你这般卑贱的身子,也配生下本世子的血脉?”

云熙浑身僵住,只觉好似坠入了冰窟。

她还记得,很久以前,谢允樾也曾对她说过,要想要和她有个孩子。

儿子像谁都行,女儿一定要像云熙,得是个粉雕玉琢又乖巧的小姑娘。

曾经的话像沙子般脆弱,风一吹就散了。

身旁的谢允樾又覆上来,吻住她的后颈肉。

“安分一些,好生伺候,别总想着不该想的。”

云熙颤抖着将脸埋在被褥里,遮去了满眼的泪。

日子捱到了腊月二十二。

今日是侯府照例去往云觉寺祈福的日子,云熙也被吩咐跟随。

车内,她在一旁泡茶侍奉。

齐婉依依偎在谢允樾怀里,柔声说:“都说云觉寺求子灵验,允樾,到时候我们也去求一个吧。”

“自然。”谢允樾揉着她的手,缓声应道。

“婉依生下的孩子,才算得本世子的孩子。”

云熙垂眸掩下情绪,一路沉默。

寺庙内,云熙落后二人一步祈福上香。

青灯古佛下,云熙双手合十,拜得虔诚。

“佛祖保佑,愿信女离开后,信女与腹中孩儿,能同谢允樾一世不见。”

第6章

祈福拜佛之后,一行人来到佛庙厢房。

谢允樾与齐婉依手牵着手坐在榻上。

齐婉依柔声问道:“允樾,你今日祈了何愿?”

谢允樾亦回得认真:“为父亲与母亲祈福,自然也为你和我们之后的孩子祈祷平安。”

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。

云熙服侍在一旁,又是烧茶又是倒水。

齐婉依忽然看向她,问道。

“云熙,你呢,有什么愿望?”

云熙一怔,立即低眉垂眼回道:“奴婢愿世子爷岁岁平安,同世子妃幸福美满。”

闻言,谢允樾眼神浅淡地从云熙的脸上一晃而过。

齐婉依就笑道:“你啊,真是个傻孩子。”

稍稍休息过后,齐婉依就说要去供几盏长明灯。

谢允樾竟没跟上她,反而同云熙一块留在了原地。

云熙垂着眼,一言不发。

谢允樾拧眉看着她,忽然沉声问道:“今年怎地换了个愿望?”

云熙愣了一下,想起以往的十二年,自己的愿望一直许的是“能一直陪伴在世子的身边。”

现在,谢允樾身旁已有合适之人相伴,她再许这愿望岂不是可笑至极。

云熙抬眼看他,浅淡一笑:“世子世子妃过得好,奴婢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谢允樾又看了她一眼,莫名的,觉得她脸上的笑刺眼极了。

他冷笑一声:“你倒是乖觉,既如此,以后都不要再许这个妄念了。”

云熙一怔,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,蓦然鼻尖一酸。

妄念……

谢允樾说得对。

“能一直陪伴在谢允樾的身边”不正是最不该有的妄念。

幸好,她早已经断了这个念头。

午后,用过庙中的素斋,几人准备回程。

云觉寺今日的香火却旺盛得不像话。

人群拥挤,即便是侯府中人,依旧免不了被裹挟在人流中。

云熙却莫名生出些不安来,正想建议先在庙中休息。

一转眼,就见谢允樾背后忽然靠近一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。

寒光一闪,那男人掏出一把匕首就朝谢允樾刺来。

云熙见状,立即大叫一声:“世子,小心!”

不知那儿出现的力气,她一下推开了谢允樾。

下一瞬,云熙就感觉冰凉的剑刃没入了身体。

失去意识前,她听到身后谢允樾在喊自己的名字,无比惊慌。

……

云熙再次醒来时,意识虽清醒,眼睛却睁不开。

耳边,有人在低声向谁汇报。

“云姑娘生命无碍,但失血过多,肚子里的孩子没能保住,还请世子节哀。”

云熙听得怔怔,心中的悲恸还没来得及弥漫,就听见了谢允樾低沉冷静的声音。

“……也好,这样省去了不少麻烦。”

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云熙心口。

身体上的痛感铺开,无孔不入地往她心里骨头里钻。

她骤然睁眼。

谢允樾立即察觉,走到床前,却见云熙眼睛虽然睁着,但目光却空洞至极。

他知道她是听见了自己刚刚的话。

这一瞬,他心中莫名慌乱,但最终还是压下了这古怪情感,淡淡质问。

“既有了身孕,为何不说?”

云熙沉默许久,最终气若游丝地回道:“这孩子本就不该留下,如今也算是为了保护世子爷死去,有了个好去处。”

谢允樾身形一顿,久久地看了她一会儿,最终屈尊降贵地帮她掖了掖被子,说:“你好生歇息。”

云熙闭上眼,没有再说话。

之后,谢允樾下令,让她好生休养,身子好前不必伺候。

郎中天天来复诊,齐婉依也偶尔会来探望。

腊月二十六,云熙终于能下地走动。

她在院里坐了一会儿,又进了房,开始收拾东西。

从前,侯府于她是安稳之处,在谢允樾的身边能让她心安。

可如今,想到终于快离开,云熙才觉得踏实。

叠好地图,收好银钱,系上包袱前,云熙拿起那块谢允樾赠予自己的玉佩。

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,冷风直直灌入。

云熙心中一跳,猛然回头,就见谢允樾立在门口。

他如鹰般的锐眸落到桌上摊开的包袱上,冷声质问。

“为何收拾东西,你想走?”

第7章

云熙心跳如擂鼓,面上表情却出奇地没有惊慌。

她低眉垂眼,行礼后解释道:“奴婢只是在收拾旧物,用布包好,可以少落些灰。”

见她和往常没什么异样,谢允樾也就没再怀疑什么,走到桌前坐下。

云熙为他泡了茶,又双手奉上玉佩,温顺恭敬。

“刚刚收拾东西时,找出了这块玉佩,奴婢想着,既是世子爷母亲的旧物,也该交由合适的人保管。”

谢允樾面无表情,眉目间已有不悦,手指敲了敲桌面。

“头抬起来。”

云熙应声抬头,垂着眼,递着玉的手却分毫未动。

谢允樾拿起玉佩,玉上已染上云熙的体温,暖玉温融。

看着云熙面无血色的脸,谢允樾眸中墨色沉重,冷嗤一声:“这玉佩经你一个奴婢之手,还想交由世子妃?想辱没谁的身份。”

云熙身形一颤,头又垂下去:“世子爷说的是。”

分明是她一贯的顺从,谢允樾却忽然想让她说点别的什么。

可云熙能上他的床铺,已是天大的抬举了,还能说什么?

烦躁地收回视线,谢允樾随即将手里的玉佩随手往屋外一掷,雪厚无声。

“不要便丢了。”

他拂袖离去。

云熙在他走后才抬头,眼眶发红。

她慢慢走到屋外,花了半个时辰将玉佩从雪地里找了出来。

翌日,腊月二十七。

齐婉依的贴身侍女前来找云熙:“云熙姐,世子妃找你。”

云熙于是和她一块到了齐婉依的院子里。

世子妃的院子是整个侯府风景最好的地方,有梅有湖,景色别致。

可见谢允樾对齐婉依的重视程度。

房中,齐婉依打量着云熙苍白的脸色,便感叹:“好云熙,若非我强留你,你又何至于受这罪……”

云熙忙轻声回道:“奴婢不打紧,世子妃已经照拂奴婢许多了。”

齐婉依于是拉着她起身,说:“你在屋子里也闷了许久,陪我去湖边走走吧。”

两人在湖边漫步,齐婉依没让人跟着。

她问云熙:“几日后要走,你身上的盘缠可够?”

云熙恭敬回道:“回世子妃,够的。”

齐婉依叹了口气:“都是女人,我懂你的想法,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有自己一人……”

丈夫……

云熙听着,觉得世子妃实在是说笑了。

三月前,谢允樾大婚那彻夜燃放的花烛,云熙才明白何为夫妻。

她怎能?又怎敢将谢允樾当丈夫!

云熙慌声打断了齐婉依:“奴婢不敢有这样的妄想,只是觉得到了该走的时候,不愿再打扰。”

齐婉依便也不再劝什么,只说:“那你这几日要养好身子。”

云熙抿唇道谢:“多谢世子妃。”

两人已经走到湖边,一枝梅花开得正盛。

这时,齐婉依往前一步似乎想摘花,岂料湖边结冰,脚下一滑,直直往湖里坠去。

云熙伸手,却没抓住。

她立即惊慌地大叫起来:“来人,快来人啊!世子妃掉到湖里了,快来救人!”

话落,云熙也直接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。

小腹坠痛仍在,之前替谢允樾挡剑的伤口也还没好,云熙只能咬牙忍着痛拽着齐婉依往岸上游去。

好不容易,终于把自己和齐婉依带上了岸。

此时,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往湖边奔来。

云熙感觉自己身前刮过阵风。

下一瞬,就见谢允樾急切地将齐婉依抱起。

云熙浑身冻得发抖,颤颤抬眸,却只听见谢允樾落下一句。

“跪在这里,世子妃什么时候醒,你什么时候再起!”

云熙抖着唇,替自己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一句,只能垂着头,浑身湿漉地跪在雪地中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云熙感觉自己身上已结了层冰,意识都有些模糊了。

耳边忽然响起脚步声,云熙艰难抬头,模模糊糊对上谢允樾清峻的眉眼。

他面无表情地诘问她:“今日世子妃落水,可是你有意为之?”

他的怀疑无疑是把利剑,直直朝云熙心口戳来。

云熙用尽全力才将头磕在地上:“世子妃平日里待奴婢极好,奴婢怎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!”

她能感到谢允樾眸光冰寒,比她身上的雪还要冷几分。

莫名的,她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。

“世子爷。”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,表情有种难言的悲伤和决绝。

“这十二年来,奴婢在世子爷心中,可否有过一点点的位置?难道奴婢就如此不值得您信任一丝一毫吗?”

谢允樾定定看了她几息,然后,表情掠过一丝忍俊不禁,似乎是觉得她的问题滑稽。

他道:“你何必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。”

第8章

云熙的眸光彻底黯淡下去。

谢允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语气恢复了冷淡:“本世子身边容不下你这样不能护主的丫头,今日便搬出内院,当个粗使丫鬟去吧。”

从雪地回来后,云熙又不可避免地大病一场。

高热之下,她沉入往日的旧梦中。

她梦见了以前的谢允樾。

初入侯府那年,云熙被教习嬷嬷罚跪在柴房中,小小的谢允樾便会翻墙而入,带着几块桂花糕,陪她在冰冷的柴房中待一整夜。

云熙不知道自己的生辰,于是每年谢允樾都在两人相遇的那天送她礼物,说庆贺她的新生。

她被人轻薄时,谢允樾自己在京城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,却扬起马鞭,将那群纨绔子弟打得向她跪地道歉。

意识混沌间,云熙眼角有湿润的亮色一闪而过,没入鬓中,很快无了踪影。

再次清醒时,云熙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出了谢允樾的偏房,被人搬到了外院。

在时不时燃起的鞭炮声中,云熙艰难起身,走出了房门。

屋外,有几个丫鬟正在洒扫,见了她便围作一团嘲讽起来。

“哟,终于醒了啊,醒了还不快来干活!还以为自己是世子爷跟前的红人呢!”

“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,也敢和世子妃争宠,死了也活该!”

“从前仗着世子宠爱,就作威作福的,不然这么多年,世子怎么可能就她一个通房!”

云熙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整个人也纤细得仿佛一捻就碎。

她对这些恶意十足的话置若罔闻。

环视一圈,才发现满府都挂上了大红灯笼。

她突然问道:“今儿是什么日子了?”

那些人看云熙的眼神有了几分莫名,还是回道:“腊月二十九。”1

原来明日就是除夕了。

云熙心里有一瞬间的惊讶,随即又庆幸,自己还能活着真好。

她还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一场高烧了。

幸好老天爷垂怜,让她能活着离开侯府,自此与谢允樾再也不见。

“多谢。”

说完,云熙就往偏房去了。

她人虽被搬出了外院,但她的东西都还在内院。

云熙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包袱,挎在肩上,出了房门。

没想到刚走几步,就迎面撞上了谢允樾。

男人劲骨如松,挺拔依旧,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如往常一般。

云熙心中有一瞬的惊惶,连忙退到一边行礼。

谢允樾却只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,半步都不曾停留。

“世子爷慢走。”

这是云熙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,她才直起身。

云熙径直向侯府门口走去。

门房的人拦下她,她将自己的卖身契递给他查看,而后就顺利出了府。

天下起大雪。

云熙那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,只留下一串脚印。

须臾后,纷纷而下的雪又将脚印掩埋,彻底没了痕迹。

就仿佛她不曾来过。

……

雪下一夜,除夕便至,爆竹声不断。

谢允樾携齐婉依一道进宫贺岁,在傍晚才回了侯府。

两人分开去洗漱,之后再到正厅守岁。

浴池内,谢允樾抬手唤道:“来人。”

进来的却是个新面孔的丫鬟。

谢允樾眉心微皱,他明明记得自己昨日才见过云熙,既然能起身了,居然还不来服侍他?

谢允樾有点想发火,但想到是过年,还是敛了神情,冷声吩咐道:“罢了,你出去吧。”

半个时辰后,谢允樾来到正厅。

年夜饭已然上桌,齐婉依也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他。

谢允樾左右看看,云熙还是不在,这一次,他不再压着脾气。

坐下后就冷冷吩咐:“叫云熙上来伺候。”

“哎呀!”

话落,一旁的齐婉依却忽然惊叹出声。

看向目光泠泠的谢允樾,她面露难色,似乎很是不好意思的道。

“这……世子,昨日云熙带着一个男子前来将其卖身契赎走,我见她与那人情真意切,便许她出府嫁人了!”第9章

谢允樾忽地将手中的瓷杯握碎了。

他在齐婉依面前伪装出来的温和面孔突然有了裂痕。

瓷片入手,血流了下来。

一旁的齐婉依还没来得及琢磨,就大惊失色。

“世子!您这是怎么了?”

她忙唤人拿了东西来,帮谢允樾处理起伤口。

谢允樾垂着眼,神情不明,目光却落在齐婉依的头顶。

这三个月来,他这个世子妃的温顺纯良难道都是装出来的?

十来年在京城,谢允樾自是没少见过人心浮动,钩心斗角。

只是那云熙,在他身边这么久,心思竟还单纯至此,蠢得咋舌,往日里和齐婉依显得情感有多深厚,结果人都被她卖了。

谢允樾心里轻啧一声,不管是与不是,皆是云熙的因果,为了她和明媒正娶的妻子生了嫌隙,又是何苦?

帮谢允樾处理好伤口,齐婉依抬起脸,刚好对上了谢允樾阴翳的眸。

她颤抖一瞬,泪意瞬间漫了上来,怯生生道:“这一月来,云熙实在不懂事,总惹世子生气,妾身就应允了那个苏州的富商……

“世子,您可是怪妾身自作主张了?”

谢允樾将齐婉依的神情尽收眼底,是真是假他竟一时心中没底。

片刻后,他勾唇一笑,神情亲善,笑意却未答眼底。

“无妨,你既是侯府的当家主母,一个奴婢去留的小事,你作主便是。”

此事就这样告一段落,接下来的年夜饭、守岁,亦无人再提起云熙。

零点钟声一敲,谢允樾同齐婉依互祝新年后,便径直回了自己院里。5

齐婉依看着男人透着冷峻的背影,隐隐有些不安,好似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。

贴身婢女小桃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开口:“是那云熙自己想走,世子妃又何必替她遮掩?瞧世子爷那样,也不可能想把她追回来,但如今您这样说了,总归是个隐患啊!”

齐婉依垂眸:“我也想她走远些,别回来了。”

谁能不想丈夫只有自己一个女人呢?

她能忍,也愿与人为善。

可既是云熙自己想走,她便帮人帮到底。

自己那可望不可求的自由,她希望云熙能获得。

况且,谢允樾也不是想追究的样子。

过了这一阵,就算到时突发奇想想查,也已是时过境迁,毫无对证了。

……

谢允樾在床上辗转难眠,身边少了什么东西的怅然若失之感越发强烈。

片刻后,他强迫自己阖眼睡去。

谢允樾难道做梦,梦中甚至更不安生。

有女人在细声细气地哭,他好像知道是谁,却不肯知道,心中不耐更多。

场景推移,梦中的他却不受控地走近了。

看见一身娇体弱的女子坐在床榻上,双手被束,一身暧昧的红痕,还夹着触目惊心的青紫。

他不敢置信地叫了个名字。

女人抬起脸,露出那张满是泪痕地惨白小脸。

是云熙。

“允樾,救救我……”

谢允樾骤然惊醒,屋外已天光大亮。

是梦,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。

转念又想,这云熙不过一小小通房,走了便走了,又有什么好让他费心的。

掌中有痛意,谢允樾松开被自己无意识捏紧的拳,发现昨日处理好的伤口再度裂开。

他忽然想起云熙凑过来替自己处理伤口的样子。

柔弱无骨,气若兰兮,那小小女人,恍若不能自理。

梦中,她锁骨上那个曾被他啄吻过无数次的月形胎记,也在他脑袋里无比分明。

谢允樾用力拈了下手指,恨不得将人重新抓手里藏好。

他忽觉心中有邪火在烧。

谢允樾无法形容这种感觉,但知道这足以催生出暴戾。

云熙的心思,他其实心知肚明。

只是他生来便不可能沉湎于男女情爱,云熙也只是一介奴婢,能受他垂怜,已是天大的恩赐了。

她又那么爱他,怎么可能愿意走?她甚至能为他豁出性命。

云熙不可能爱上别人,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和别人走。

难道是受齐婉依强迫,和人串通,把她掳去了?

第10章

云熙也没想到在大年初一出城门后会碰上秦至安。

男人手臂已大好,坐于马上,在她身旁勒了缰绳。

云熙自是神情防备,唯恐避之不及:“我已赎了身,秦将军不必再有纳我进房的心思,云熙告辞。”

秦至安苦笑一声:“云姑娘误会了,我虽一介武夫,但不至于干出强抢民女的事情来。”

云熙不愿久留,抬脚欲走。

哪想又被他叫住。

“你终于想通,要离那镇远侯世子远些了?”

问完,这秦至安又自说自话:“那人纨绔,行为无状,你待在他身边肯定不好过。”

云熙一张小脸绷紧,面无表情道:“世子如何,已与我无关,亦与秦将军无关。”

谢允樾心思深,难捉摸,但早在他只是一朗朗少年之时,就在云熙心里扎了根。

于她而言,谢允樾就如同扎在她血肉中、已然生根的巨树。

经此一月,她终于将他从皮肉血液中剥除。

只是当前再提起,仍觉鲜血淋漓、痛感分明。

秦至安见她不愿多说,直接将腰间系的钱袋取下,抛给了她。

“前些日子是我鲁莽,怕是给云姑娘添了不少麻烦,权当赔罪了。”

云熙张了张嘴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还未待她出声,秦至安就直接策马而去,只留下一句:“快些走吧,往后天高任鸟飞。”

云熙仰头,深感天地苍茫,心中忽升惆怅。

她转过身去,看着秦至安的背影,情绪涌动间,觉得该说些什么。

城门内却骤起几声:“城门落锁!出入严查!”

一阵沉闷又压抑的脚步,城门在云熙眼前缓缓关闭。3

她眼前还忽然闪过几张熟悉的面孔,好似在侯府内见过。

云熙心中一颤,转身快步离去,又窜上一马车。

“师傅,往南边去。”

……

入宫拜年前,谢允樾去了趟库房。

管家毕恭毕敬地递来账簿,还未待谢允樾问什么,便说:“昨日世子妃记了批新账过来,进了百两白银。”

账面做得毫无破绽,那百两白银也摆在铺内。

事实摆在眼前,谢允樾却俞想俞觉得不真实。

云熙何处能遇上个苏州富商?甚至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人暗通情愫。

管家适时提醒道:“世子爷,别误了入宫拜年的吉时。”

太和殿内。

文武百官齐贺岁后,便是筵宴。

仪式隆重,规模非凡,叩拜敬茶进酒等各种繁文缛节后,谢允樾终于有机会喘口气。

在殿外冷风与簌簌的落雪中,谢允樾的思绪凝滞一瞬。

分明也没带云熙出席过这样的场合,这时他竟想起她。

稍一转眼,谢允樾又看见了后一步过来的秦至安。

想起这人之前对云熙心思不纯,谢允樾一眼飘去,清浅又凌厉。

“秦将军,别来无恙。我府上那丫头云熙,你可曾见过?”

不知道是这谢允樾直觉准,还是手眼通天,看见他与云熙晨时会面,正在试探。

难不成今日锁城的士兵里,都有侯府安排的人?

但是他一个纨绔世子,能有什么可用之人?

秦至安心一颤,面上却不显。

“不曾。怎么?世子府上丢了人,管我来要?”

谢允樾忽而一笑,眯起眼看他:“秦将军,你说谎了。”

秦至安硬着头皮,故作坦荡地回视:“有何好说谎的?”

面前的纨绔世子好似被他两句反问给惹恼了,目光忽而阴翳地盯住他。

这骇人的气势,完全不像一个纨绔该有的。

“世子好手段,末将当时不过出言讨要云熙,便断了只手,真把人带走,命岂不也要被世子爷拿走?末将惜命,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与世子爷作对。”

谢允樾勾起一个讥嘲的弧度,很快又落下,变回往日里散漫随意的模样。

“既如此,秦将军往后也要管好自己的舌头。”

谢允樾拂袖而去,带了些凌厉的力道。

秦至安盯着他的背影,想着这谢允樾并不知晓,果然是在诈他。

彻底回过神时,秦至安才发现自己背后已冷汗涔涔。

他忽又想起,晨时见到云熙时她的模样。

她面色惨白,形销骨立得叫人怜惜,整个人像张脆弱苍白的纸,恍若被风一吹便倒。

眼神却是坚定的,内里有种坚硬的质地。

可见她在那镇远侯府并不顺心,也下定了要走的决心。

何不帮她一把?

只是,秦至安看着谢允樾如常的啷当步伐,竟品出些萧瑟惆怅来。

他轻笑,几分怅惘几分暗嘲。

“哪里能想到,像他这样冷心冷肺的人,对云姑娘还有几分真情在呢?”

第11章

年初三,老鼠嫁女,不宜拜年的日子,侯府内难得清闲。

谢允樾坐于书房内,执笔落于宣纸上,却只留下一个墨点。

他神情难辨,眸中阴翳,却又似林中有溪水淌过,时有幽光。

晋照是五年前替补到谢允樾身边的侍卫。

五年已算长了,也瞧着世子步步成长为如今这般深藏不露的模样。

但世子这副样子,他也鲜少见到,像处在爆发的边缘,却深深压抑着。

可偏偏他表情如常。

但晋照也知道,像世子这种身居高位、心中该藏事的人便是这样,面上越亲和,心里的情绪也就越暴戾。

晋照正想着,就听面前的主子发话了。

谢允樾嘴唇翘着,眸中却无丝毫温度,语气甚至比这冬日的气温还要冷上几分。

“再去查,究竟是何人出钱,又到了何地。”

世子虽没明说,但晋照也知道他口中要的人是谁。

这话也无非是就算是掘地三尺,都要把人给找回来的意思。

晋照领命退下了。

一切重回寂静,谢允樾转头,将目光落到窗外。

雪不知何时停了,甚有白日冒头,落于地上枝上,似有浮光跃动。

“世子爷。”有人垂头弯身进来了,“奴婢为您奉茶。”

谢允樾未动,只分了个眼神去。

小婢女上前递茶,谢允樾觉得她眼熟,又注意到她脸红肿,低垂的眼中还带泪。

好像是云熙之前培养的新奴婢。

分明眉目神态都不像,却让他幻视初入侯府的云熙,没干好事被惩罚后,可怜兮兮的模样。

谢允樾手指点点桌面,出声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,脸又是怎么了?”

小婢女慌张跪下了:“奴婢雪霁,有劳世子爷挂心,只是小伤,不碍事的。”

雪霁,倒是好名字。6

谢允樾挑挑眉,已有不耐:“说。”

雪霁身形一颤:“是、是梅香姐姐打的,但都怪奴婢办事不利,这才被教训了。”

谢允樾轻嗤一声:“你倒是好心肠。”

梅香,他想了一下,是齐婉依塞过来的人。

初一晚上的事,说云熙走了,没人贴身照顾他,就塞了个梅香过来。

谢允樾垂眼,神情不明,心中暗嗤:齐婉依这个世子妃,后宅的手段也学了不少。

这齐家文臣、皇上指婚,怎么想怎么都有监视目的。

见雪霁还跪着,谢允樾说:“起来。”

雪霁颤颤巍巍地起来了,仍低眼垂眉,目不敢视。

谢允樾不由得想自己在云熙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了,怎么都教出些战战兢兢的人来。

“你多注意梅香的动向,有异便来禀报。”

“是。”

……

年初四,兵部尚书病逝。

谢允樾一袭白裘,祭拜完回府后,有人呈上密奏。

“推举上去的名额,皆是咱们之前培养的官员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五年前,谢允樾还在京城里将闲散世子当得好好的。

父亲却忽然来信,说六皇子夺嫡,镇远侯府将倾囊相助。

那时,六皇子受废太子一案的牵连,被天子授镇南王,明升暗贬,远去南境作战,形同流放。

作战艰苦,但也颇得民望。

镇南王府与镇远侯府,皆在南境。

虽说抵御外敌,一王一侯却极易串联,京城这圣上好似对南境的势力毫无戒备。

不知是自己表现的纨绔麻痹了天子,让其迟钝到养虎为患。

或是外敌解决后卸磨杀驴……

成王之路血腥,谢允樾宁愿相信是后者。

多事之秋,谢允樾嘱咐一句:“处事谨慎,少出风头。”

来人恭敬应道:“是。”

见世子神色莫测,似还有事吩咐,于是开口问道:“世子可还有事?”

谢允樾想起之前碰到过替云熙治病的郎中,问过她的情况。

身受重伤,又是小产,没好生保养,还受了风寒、大病一场。

怕是要落下病根。

他辗转数夜,梦里皆是云熙受困,如今想来,都觉得她性命堪忧,格外焦躁。

晋照在这时进来了,屈膝禀报道:“有探来报,说看到云姑娘独自一人出了城门。腊月间,侯府并无陌生富商往来,出现男丁只有送肉的屠户。”

纵使只是白银,百两,也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出手的。

此人此事只可能是齐婉依杜撰。

那人,到底又跑哪里去了?

下落不明,难不成真是她自己想走,可,怎么可能呢?

还是这天子指婚的齐婉依是枚暗桩,派人掳走了云熙,此后好威胁自己。

晋照又说:“弟兄们几乎要将京城、苏州翻个底朝天了,都没有找到云熙姑娘的下落。”

谢允樾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,寒声道:“继续查。”

观者不免汗颜,刚刚还说要处事谨慎的世子,为了个女人,几乎让手上的势力倾巢出动。

……

夜色清亮,却有扫兴的东西从屋外一闪而过,谢允樾在桌前,眼神骤变。

房顶上的晋照倏地跃起,只见几名黑衣死侍进了谢允樾的房间。

房间中黑了灯,一死侍却夜视极好,直接持剑朝谢允樾刺来——

第12章

云熙奔波五日,行至萝水城。

她刚在城中各处打听过三姐云琅的消息,却是一无所获。

奴婢转卖、换府,改名换姓,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甚至,没碰上好主子,有可能性命都没了。

云熙头一回对自己的渺小和羸弱有了确切的认知。

又过几日,云熙到了苏州。

她于城外一处破败的文庙落脚小住,外出捡柴时却听见了串凌乱的脚步声、兵器相接的打斗声和求救声。

云熙心中一凛,想到白日听人说过附近山匪出没,难不成被自己遇上了。

她躲在暗处,看见锦衣华服的一老一少,两人通身气派,只是忙于奔逃,如今都显得狼狈了。

打斗声已然近了,云熙没法儿见死不救,悄悄招手。

一番周折辗转,云熙带着两人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。

云熙在谢允樾身边十二年,野外生存的事情在他处境艰难的早些年间常有,耳濡目染间学到的皮毛终于派上了用场。

看着云熙熟稔地处理各种藏匿事物,又递出药瓶、清水,年轻女子心神稍安。

她朝云熙一拱手:“吾乃苏州苏府三小姐苏妗芫,这位是我祖母,多谢侠女仗义相救,必有重谢。”

云熙心说这大小姐莫不是话本看多了,被贼人追杀仍能苦中作乐,自己要是侠女,早就将那伙人撂倒了,哪用藏匿至此。

她面上不显,仍客客气气:“苏小姐有礼,举手之劳罢了。”

有道是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。5

云熙将水递给面前这位惊魂难定的老妇人,关怀又和善:“老夫人,您也喝点吧,是干净的。”

苏老太太抬头,看清云熙那张脸后,眼泪就忽然下来了。

……

“世子,雪霁来报,已将梅香与暗通之人一网打尽。”

“把人带进来,将世子妃也传来。”

书房内,谢允樾上半身坦露,精壮的力道感十足,丝毫不见纨绔应有的瘦弱,却绑着绷带,还有血渗出。

前几日谢允樾故意被刺伤,露出破绽来引蛇出洞。

那梅香果真按耐不住了。

这十来天,齐婉依鲜少同谢允樾私下见面。

她满心欢喜地来,却在推门而入时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。

随后,便看见梅香疲软地倒下,而谢允樾半张脸隐在阴影中,脸上溅了血,眼神漠然,犹如一杀神。

他一甩剑,血刚好洒在齐婉依脚边。

晋照在一旁,旁若无人地感叹:“世子爷以往生活起居等日常事项,皆经云熙之手,从未有过泄密情况,没想到只是换了个人,能捅出这么大篓子。”

齐婉依的冷汗忽地下来。

梅香死在此时,是犯了事?还是与之前府内的刺杀有关?

想着,她又忽然惊觉自己被‘举案齐眉的爱情’麻痹许久,世子爷其实从来没把她当自己人。

生活起居不经她手、杀她送来的侍女,还要当做威胁她的手段。

如今的样子,才是他的真面目吧?

就为了云熙,让世子爷不惜在她面前破功?

思绪急转间,谢允樾已朝她看来。

男人漫不经心地擦着剑身的血,一双眼却紧盯着齐婉依。

“世子妃,你可还记得那人长相,从何处来?婚期又定在何日?云熙也是本世子之前的通房丫头,理应送去贺礼,本世子也想见见,到底是何种男儿,能不介意女子过往。”

齐婉依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,脸色苍白如纸,颤抖着唇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见她不答,谢允樾笑道:“为了能让云熙从侯府脱身,世子妃当真是尽心尽力。”

他脸上明明笑容亲和,却如同渗了冰一般,冷而阴骘。

齐婉依腿发软,强撑着才没跪到地上。

她算漏了一步,没想到谢允樾对云熙的重视程度,远没有表面看的那般简单。

她双手发颤,在满屋的血腥味中掩住口鼻,闷而颤抖地说道。

“云熙已在腊月初四自赎自身,她、她是自己想走的,和富商走的说辞,也是她托妾身帮忙……”

第13章

此话一出,谢允樾脑中犹如有洪钟在鸣,让他有些发怔。

云熙这名字,光是想起来,他就觉得心间异样。

时而觉得窒息,时而又觉有细针密刺,心跳有时急促,有时又错落。

听这消息,分明愤怒与疼痛多,他提起多日的一颗心却终于落地。

谢允樾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情绪,可云熙,不过一卑微之人。

她死心塌地地爱着自己,叫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去做,她也会永远站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得见的地方。

谢允樾捏紧了拳头,手臂青筋都凸起,指骨用力到泛白。

他盯着泪水流了满面的齐婉依,静默许久,才咬牙切齿般地重复一遍:“她,自己想走?”

她怎么能走,又怎么敢走。

“是、是……”齐婉依撑着墙,才没膝盖发软地跪下来,“妾身与云熙虽只相识短短三月,但也算是交心之人,云熙曾说,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,一介婢女,也不可能同世子爷一生相守。”

好一个交心之人。

好一个一生相守。

谢允樾不屑两人情意,也暗嘲云熙痴心妄想,却有种怪异至极的失落。

他又叹自己过于自傲,或是太工于心计,将云熙离开这简单的事情,弄得这般复杂。

日子已经过了十多天,她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

谢允樾叫了人来将齐婉依送回院里之后,如同脱了力般地坐到椅子上。

这些天,抓到了许多人,严刑拷打之下,竟无一人识得云熙。

之前,谢允樾就隐隐有预感,云熙的消失,好像与阴谋无关。

谢允樾放空一瞬,目光垂落在地上的血迹上。7

之后唇角一勾,是嘲讽的弧度。

云熙这女人也是真聪明,精准拿捏他的心性,让他兜了这么大一圈。

要么漠不关心,要么觉得牵扯甚广、追根究底。

谢允樾似笑非笑,而后从喉中溢出一声低笑,她竟敢利用他的忧心……

晋照适时出声:“世子爷,世子妃呢?还能不能留。”

谢允樾回神。

齐家的一切皆已摸清,身家清白,齐婉依也没有召来刺客的手段与胆量。

他冷笑一声:“留着吧,还需要她当好我的世子妃。”

晋照安心一瞬,世子爷还没为了那云熙理智全无。

可下一刻,他又听谢允樾说:“就算掘地三尺,也要将那女人给找出来。”

晋照单膝跪地,拱手疾声劝道:“世子爷,万万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大事啊!”

……

春色犯寒来,时和气清。

苏府内,苏老太太所居的满春院中,桃树抽枝,花苞嵌枝待开。

亭内,一女子卧于椅上,云髻稍散,身上搭书,面上覆帕遮光,一节细白藕似的小臂搭于椅旁。

有人小步匆匆而来。

“大小姐,您果然在这儿躲清闲呢——”

女子懒懒抬手,揭了脸上的帕子,露出姣好的面容。

娥眉淡扫,清眸流盼,丹唇微翘,秀靥比花娇,却无媚态。

身上的桃粉衣衫甚至叫她穿出一种冷清感。

两月前,家里多了个天仙似的大小姐。

看了快两月,小婢女还未习惯,经不住美貌地放软了声音。

“大小姐,苏老太太正大发脾气呢,怕是非要您哄才奏效了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云熙长眉一垂,又问,“行程已经定下来了?”

婢女回:“是的,明日便能出发了。”

那日途径苏州城外,云熙搭救了苏老太太和苏三小姐。

苏老太太神智清醒,却好像有些认知问题,将她当做了早夭的外孙女。

送二人回府后,苏老太太便留着她不肯她走。

恰逢苏老爷回府,见了云熙便是一番叹息,说:“这模样,是有些像。”

苏老爷那讳莫如深的样子,云熙也不便再问。

苏老爷又说:“以后便把苏府当做自己的家。”

最后,她就被孝心深重的苏老爷收作了义女,留在了苏府。

“好的。”云熙起身离去。

婢女怔怔看着她的背影,那细腰恍若一手可握,有种风吹就倒的娇弱。

她不由得喃喃道:“这么个美人儿,为什么非要跟着大少爷的商队南下,风吹日晒得去吃苦呢?”

第14章

云熙驾轻就熟地进了苏老太太屋内。

老太太阖眼坐在榻上,一派沉静的模样。

屋里却是杯盏、花瓶碎片满地,分明是发了一通大脾气。

云熙没走过去,反而是蹲下身拿手去捡那些碎瓷片。

苏老太太看得着急,难免有些疾声厉色:“云丫头,你还不快给我过来!”

老太太也就是脾气火爆,在云熙面前却是纸老虎。

云熙蹭过去,挽住苏老太太的手,神情娇憨:“祖母真是身子骨健朗,精力十足,哪像云熙,不过开春月余,这清闲的日子呐,就养了一身懒洋洋的骨头。”

屋内的婢女对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。

这苏府新来的小姐云熙,就是有别样的本事,能让苏老太太一腔的怒火不舍得同她发。

这不,刚刚还是发完一通脾气,才遣人去把她叫来了。

苏老太太睁开眼,仍是难掩怒容,却只是轻戳了云熙的额头,刻意压低了怒气低声说:“你呀你呀,真是变着法儿说自己想跟着商队出门。”

苏老太太对云熙宠爱纵容,她对苏老太太也似有天生的亲近。

苏老爷对她也是宽和地异于常人,竟让她这个外姓人插手苏家的生意。

云熙自己是女人,还是在京城浸润多年的女人。

她自然懂女人,也懂创新,脂粉加苏家特制的美容养颜的香料,造型上细细雕琢,生意上没让人失望。

天下总没有什么白来的善意,她一个外人待在苏家,自然也要为苏家创造价值。

况且,她一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姐,还是奴藉出生,血液里的不安时时刻刻敦促着她。1

她总要学些真东西,有傍身的本事,能够安身立命。

云熙言辞恳切,隐去了苏老太太不爱听的那部分,很快让老人家松了口。

望着云熙离开的背影,苏老太太旁边的李嬷嬷也惊奇道:“老太太,您就这样让云姑娘走了?”

苏老太太拿起一杯茶,无奈叹气:“她这性子,和她娘一模一样,认定的东西再难改变咯,只希望啊,她别也在外头遇上个劳什子‘知心人’,卷入纷争中,最后丢了性命……”

……

第二日,苏家商队出发,只有苏老爷和苏家三小姐苏妗芫到场。

苏老爷拍拍为首男子的肩膀,嘱咐道:“陵川,此行路遥,你是大哥,记得好好照顾云熙。”

被称做陵川的男子回头,轻飘飘地看了云熙一眼,不屑嗤笑道:“商队南下人数众多,自顾之余,谁还有精力照顾一个女子?她执意要来,只能自求多福。”

这云熙三月前到了苏府,全家人都和被她灌了迷魂汤一般,对她关怀备至、赞不绝口。

天知道她是不是别有用心,一看那长相,心思就不单纯。

再有经商天赋,也不过是个苏州的小铺子。

要没那点营收,他苏陵川连她进苏府的门都不会同意。

云熙正被苏妗芫拽着说话,千叮万嘱说到了南境漠城,若能亲眼见到镇南王殿下,一定要替她转达崇拜之意。

镇南王,驻守南境的英雄,传闻中甚至说他一心为国,无意娶妻。

而刚刚苏陵川所说的话,也一字不落地传到她耳朵里。

云熙抬起眼,与苏陵川对上视线。

此人眉目精致,却张扬无比,有桀骜之气。

谢允樾虽自视甚高、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,但那副纨绔到底是装出来的,她与他一同长大,能发现不自然之处。

而这苏家大少爷苏陵川,是浑然天成地将眼高于顶这词外显,又落实到行动。

云熙似对这敌意浑然不觉,轻笑道:“多谢大哥提醒。”

苏陵川哪想会吃颗软钉子,不耐烦地将舌头往后槽牙一抵,冷声道:“走了!”

苏老爷目送云熙上了车,目光怅惘起来。

云熙面对伤害有种奇妙的能力,淡然如水般包容,又能叫话原封不动地顶回来,让人也讨不到好。

她身上那张温柔却坚韧的感觉,叫他很是熟悉。

就好像一个只应该存在在记忆中的人,又出现在眼前一般。

可细细回想,却又再没了踪迹。

苏妗芫准备回府,发现父亲未动,疑惑道:“阿爹,你怎么了?”

可能也正是这种相像,叫他这不好相与的小女儿,也同云熙亲如姐妹。

苏老爷叹了口气:“妗芫,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抱过你的姑姑吗?”

苏妗芫回忆了一下,忽而掩住嘴,惊呼一声。

“爹爹,您是说……!”

苏老爷未答,叹了口气回府去了。

第15章

苏家商队一路行商,云熙耳濡目染学了不少。

今日跟在这个商铺身后,明日打入另个掌柜的队伍,丝毫没有不适应。

更遑论有什么和苏陵川攀亲带故的心思了。

倒是苏陵川设想的一切女人的麻烦全没发生,觉得相当惊奇。

商队在璃城客栈落脚,稍事σσψ休息时,苏陵川在楼上喝茶,实际在暗中观察云熙。

他身旁的小厮怀听将少爷的行为尽收眼底,也不动声色地朝云熙看去。

那女子就梳了个简单至极的发髻,穿得也甚是利落简朴,却难掩惊绝姿色。

她毫不恃宠若娇,礼貌回绝了想要帮她搬货物的汉子。

怀听说:“这新到的云小姐看着柔弱,风吹就倒,没想到是个能做事、会做事的妙人,商队里也是一团和气,有事儿冒头也被云小姐解决了。”

苏陵川-怀听说出自己的心声,暗瞪他一眼,骂道:“她是什么样的人,本少爷自己会看,要你多嘴?”

下午,云熙独自出了客栈。

苏陵川带着怀听一块跟上了,不屑嗤道:“我倒要看看,这云熙到底想搞什么把戏。”

怀听心说,您就是担心云姑娘吧。

还以为云熙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结果她只是走街串巷,到各府打听一个叫云琳的人的消息。

云熙也知自己此行是大海捞针。

再一次得到否定答案时,她道了谢,走回街上。

她难掩失落,在迎头撞上苏陵川时,又将情绪收敛得很好。

“大哥。”云熙早知道有人在跟着自己,没表现出意外。3

她将眼一弯:“大哥是担心我,才特意跟着的吗?”

苏陵川将眼别开,未作应答,转身便走。

云熙便也自然而然地和怀听走在一块。

“云小姐此番出行,为了找人?”

云熙点头,说得坦荡:“十二年前,我和三个姐姐被人牙子卖掉,我记得大姐就是在x城。”

她顿了一瞬,“只是,我只知道大姐的名字,分别了十二年,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。”

前面的苏陵川送来一声嗤笑:“大海捞针。”

这人话是这么说,傍晚却叫怀听递来了消息。

“早几年,云琳从城北的江府出来,和一个送货的农夫走了,日子过得很好,孩子都养了两个。”

云熙有几分对苏陵川热心肠的惊奇,但还是激动的情绪更多,她按了按眼角,没让眼泪流下来。

她认真同怀听道谢:“谢谢。”

“云小姐不去见见她吗?”

云熙摇摇头。

穷苦人的命运一如柳絮四散,飘落各方,但依然能够生根。

贸然打扰,只会横生事端。

她知道大姐过得好,就足够了。

……

苏家商队继续南下,走走停停,历时两个月,即将抵达漠城,景色也逐渐荒芜。

队里有人感叹:“南境近年也真是太平不少,早几年,商队都是不敢通到漠城的,生怕遭了流寇或是敌军。”

“这么多年,也多亏了镇远侯和镇南王在南境作战。”

怀听将水囊递给云熙,她道谢后接过。

喝水时,云熙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在一旁撸起袖子同人一块卸货的苏陵川。

这人面容精致得很容易让人忽略他也是个长手长脚、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。

瞧着他对自己横眉冷对的样子,云熙也别有恶意地揣测过,想这苏家大少爷就是个手不能提、肩不能扛的富家少爷,靠身家压人、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。

结果一路下来,赶路、吃席,云熙看着这苏陵川周旋人情、砍价杀价。

发现他对市场行情、资金进出渠道等各种事项,竟是样样不落。

“少爷就是嘴硬心软,对自己人很好。”怀听说。

云熙没有偷看被人抓包的紧张,从善如流地点点头:“是啊。”

南境山野的夜色清亮,月明星稀。

云熙跟着商队值守的人一块,分了任务区域巡逻戒备。

正走着,一阵浓烈的血腥味飘来。

云熙警惕看去,只见一黑衣人扛着另个黑衣人蹒跚走来。

再定睛一看,那扛着人走的男子,竟是五年前从谢允樾身边消失的贴身侍卫晋明。

“云熙姑娘!”他也还认得她,匆忙唤道。

“劳烦您帮帮我们!”

第16章

苏陵川听闻今日值夜有云熙的事,不免有些焦心。

没想到是派出去暗中保护她的怀听先一步回来。

他刚要问什么,客栈的门就被云熙推开了,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子。

一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,一个神智虽清醒,但也好不到哪去。

云熙同苏陵川对上视线,就听大少爷一声挖苦:“你还真是喜欢捡些阿猫阿狗回来。”

云熙也奇怪怎么每回救人积德的事情都让自己碰上了。

但她笑着,将话呛回去:“大哥有所不知,云熙上一个救回来的人是祖母。”

苏陵川被她噎了个半死,偏偏始作俑者还轻飘飘地走了。

他侧头问怀听:“痕迹清理干净没有,别让人发现什么尾巴。”

“回大少爷,小的已经全弄好了,没人会知道云姑娘救了个人回来。”

……

漠城本就是商队的最后一站,云熙救回来的人,她便留守客栈,没跟着进城。

几日下来,那身受重伤的公子外伤被好生处理了,内伤服药调理,虽还未醒,但性命无虞。

随行的郎中啧啧称奇,受这么重的伤竟还能保住性命。

这话刚出,郎中就被晋明瞪了一下,缩头缩脑地出去了。

这时,晋明才有功夫和云熙叙旧:“云姑娘,你怎会在此,难不成是世子在京城出了事?”

“并非如此,是我从侯府离开了。”

云熙表情未变,眼神却漠然。

她随意将视线落到床上仍昏睡着的男人身上。

发现这人被擦去血污,露出轮廓分明而深邃的五官,重伤后的虚弱弱化了他身上的冷意。

云熙直觉此人身份不简单,但并未多问,只说:“商队很快就要回程,时机合适时,你带这位公子走便是。”

晋明也再说什么,道了谢。

两日后,云熙最后一次来送药,不曾想那昏迷的公子已经醒了。

门缝中,她能看见淡白烛光勾勒着屋中男人深邃的轮廓,他眉目逼人得不似尘世物,故而也冷寂得犹如山巅雪。

“殿下,此次事故横生,是属下护卫不利。”

“无妨,此次也知京城那边已有了动作,战事即将平息,有人坐不住了。”

这人依然有些气虚,声音却寒凉得犹如长冬深雪。

云熙愣住。

在这南境,能被称为殿下之人,也就只有那位被封为镇南王的六皇子了。

她心头骤惊,在房前放下药,飞快地转身离去。

……

两年后。

苏家在一月前举家搬迁到京城。

京城有传,苏家大小姐明眸善睐,云鬓花颜,更是心纯良善之人。

云熙在房中,拿着这篇惊才绝艳,却是用来夸赞自己文章,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“依奴婢看,这片文章真是句句属实。”小丫头将发簪固定在云熙发髻上,又看向镜中。

镜中女子如美玉雕琢,不媚不艳,脱尘出俗。

“若不是这篇文章,我也不至于今日被公主召入宫中。”

两月前,南境战乱平定,今日是镇南王率领南境军班师回朝之日,朝野共贺。

今夜太和殿隆重设宴,白日里也有场世家权贵的女子聚会,云熙被长宁公主特召入宫。

云熙只叹一切阴差阳错。

一月前,苏家迁京,云熙想走,结果苏老太太身体大不如前,不想她离开。

这两年走南闯北,最终还是兜兜转转绕回了京。

本想着深居简出,找到机会离开。

没想到上街时,她随手帮了个人,结果是位文学大家,一篇文章下来,让她进了避之不及的皇宫。

云熙坐上进宫的马车,盘算着到时找机会,女子聚会后借故溜走好了。

她不想遇见两年前搭救过的镇南王,更不想遇见谢允樾。

昭和宫内,到场皆是家世显赫的贵女。

云熙再游刃有余,在长宁公主青眼有加之下,也是筋疲力竭。

用完午膳后,她终于找到机会躲清闲。

从宫苑里的假山一拐,却迎面撞上个人。

来人着澜夜色华服,金线绣花纹样,又配黑色玉石珠点缀,气势逼人。

清隽而凌厉,能窥见经年累月所经霜刀雪剑,分明近在眼前,却犹如隔雾观山。

只是,如果不是长了张两年前搭救过的、六皇子的脸,将会更好。

云熙无处闪躲,只能低眉垂眼问安:“民女见过镇南王殿下。”

镇南王的目光垂落,能看见面前女子纤长的眼睫。

他将唇一抬,勾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意来:“当年姑娘走得匆忙,本王还没来得及道谢。”

这话将云熙心里最后一丝侥幸打碎了。

她抬头,想说什么。

忽有人声,云熙感觉手臂一紧,眼前一晃,视线骤然暗了下来。

回神发现,自己被这镇南王带进了假山洞中,还被他压在墙上,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雪松气息。

“想必云姑娘也知道我所谋之事。”男人语气清浅,眸中泛着冷光,“天下嘴严之人无非是死人,或是自己人。”

“此番回京,父皇自是要为本王张罗亲事,苏小姐要么死,要么,当我的侧妃。”

云熙心如擂鼓,只觉整个人被架在火上。

她亦沉声回道:“殿下忧心此事,不过是担心苏家不为殿下所用,苏家三娘更需要这门亲事,她乃嫡亲小姐,比我这个义女更能掣肘苏家。”

……

谢允樾缓步来此。

他刚见镇南王消失在此处,还拽了个女人进假山。

南境民风真是愈发彪悍了,这镇南王沈闻萧也是胆大,看似冷淡,却在皇宫内就敢与女子亲香。

禽兽披人皮的事情,谢允樾也见过不少,早已见怪不怪。

他漫不经心道:“殿下,人已经走了。”

沈闻萧与那女子挨得极近,谢允樾扬起眉,发现她似是浑身一颤。

她转过头来。

明灭不定的光线下,谢允樾看清了她的脸。

这张脸在过往六百多个日夜里,几乎夜夜出现,早已镌刻在谢允樾的心里。

云熙,是云熙。

竟是云熙!

第17章

谢允樾无法形容此时的感受。

似是狂喜,又似嫉妒。

可这两者,与他而言皆是陌生的。

云熙,怎么会是云熙?!

他找了两年的女人,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,出现在沈闻萧的怀里?!

在往后要尽心辅佐的皇子面前,谢允樾都几欲目眦尽裂,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情绪。

沈闻萧掀眸看去,表情仍是一派沉静:“本王知道。”

说话间,云熙感觉身前的男人制住了她的挣扎,几乎要将她碾入怀中。

此次回京,纵使她不想遇上谢允樾,但也设想过两人碰上的情境。

商铺、酒楼、或是宫宴,一笑泯恩仇,或是彼此视而不见、形如陌路。

但绝不该是这般。

云熙也觉得自己该是心如止水的,而不是慌张、惧怕、又期待他的反应。

她分明不再爱他。

许是十二年,对她还是太过漫长,离开时决绝,再重逢仍是猝不及防。

云熙攥紧手,指甲狠狠地嵌在掌心,骨节都青白。

她叫自己冷静,续而乖顺地埋进了沈闻萧的怀里。

谢允樾眸中的阴沉一扫而过,快得捕捉不到,转而换上一副笑面。

“殿下好意趣,宫中与女子调情,可是要先陛下赐婚一步,将婚事定了?”

沈闻萧眼神清浅,一扫怀中女子,“侧妃之位,也无伤大雅。”

这人语气随意,但也坐实了此想法。

云熙不愿出声,却也不由得揪紧了他的衣襟。

头顶似传来一声轻笑,却让云熙感觉轻得像错觉。

诡异的气氛在三人中不断流转。

谢允樾看着云熙这幅舍不得从人怀里出来的样子,不由得心中冷笑。

可他心中再愤怒,面上却依旧如常。

“殿下,您今日是这宫中的主角,可别为了一个女人耽误了。”

云熙也没想到两个自己不想见的男人集聚一堂。

心说这谢允樾真是难得给人台阶下。

云熙心安片刻,想着能躲一时是一时,谢允樾也不至于在皇子面前捅破两人这层窗户纸。

沈闻萧抱着云熙的力道闻言松开了些许。

云熙也终于抓住机会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出来。

她面容平静,稍一福身,相当有礼,好似刚刚在男人怀中的不是自己一般。

“民女冒昧叨扰,这就离开。”

沈闻萧怀抱空落,偏头扬眉,看着云熙。

小没良心的,刚刚还意图用他遮掩,现在有了台阶,倒是用了就丢。

云熙弯着眼回看他,这人明明一张冷面,竟能瞧出几分揶揄来。

她用眼神表示:要不是您先来招惹,何至于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呢?

云熙收回目光,将粉饰太平的样子做了个十成十,抬脚欲走。

哪想自己悄悄地稍一抬眼,就对上了谢允樾的视线。

他看起来相当在意,这份在意叫云熙有些惊讶。

这也是云熙头回正眼瞧他。

两年的时间,谢允樾没什么变化,眉目深邃,背阔身挺,只是显得更加不动声色,善于伪装。

他这么多年未出京城,气势却丝毫不输她身边这个带兵打仗的王爷。

云熙感觉他目光深刻有力,仿佛要在她的脸上身上都留下痕迹。

目光交接下,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神魂忽起的颤栗。第18章

云熙提着一口气,强迫自己放松般地轻轻呼出。

细细瞧着,谢允樾这眼神,好似还含着怨怼,像在说她是什么始乱终弃的女人。

的确,在他眼里,是她先离开。

云熙却佯装不知,刻意无视他,稍一点头后,神色如常地收回了视线。

谢允樾也不曾想到云熙如今此般胆大包天,终于屈尊降贵地出声问道:“你是谁家的女眷,于宫中私会外男,知道是什么后果吗?”

云熙能听出他语气中压抑的怒气,也因这问题停住了步伐。

沈闻萧在云熙身后,闻言便将放在云熙身上的目光转向谢允樾。

他的目光中难得有两份外显的戾气,却也是极难捕捉的,似一把薄刃,寒芒一闪而过。

一时间涌动的硝烟味,只有两个对视的男人察觉。

云熙思索间,就听身后的男人解了围。

“允樾,你别吓她。”

他声音在春日里都稍显寒凉,却一下将云熙的神思拉回。

她抓住机会,行礼退去:“民女告退。”

……

云熙在二人眼前翩然离去。

谢允樾盯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,眸光晦暗。

刚刚云熙始终逃避与他的交流。

云熙,想躲是吗?那就千万躲好了,别让他抓到。

沈闻萧的目光也落到她身上,又状似无意的收回,看向仍盯着她的谢允樾。

“此女有趣,头脑也甚是聪明,两年前的那场刺杀,就是她搭救了本王。”

谢允樾方如大梦初醒般,“她?”

沈闻萧面容仍冷肃,眸中却多了几分温和之意。

“允樾,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,幼时在宫中被一个小姑娘搭救鼓舞。”

有些事情,按理来说不该有太深刻的印象。

可能是那日春光同现在一样好,也可能是那小姑娘太像那位与母妃交好、但深居简出的娘娘。

当年,沈闻萧是个母妃身份低微、自己也不甚受宠的皇子,谁都能踩上一脚。

云熙就是那时候出现的,将世家小姐的样子装了个十成十,将人都赶走了。

当时他倒在地上,想这小妮子还真是胆大包天。

她几步跑过来,分明逆着光,毛绒绒的头顶却都泛着华彩一般。

她把他拉起来,从怀里掏出用布帕包好的小糕点,几番犹豫后,还是递给了他。

小姑娘心疼糕点得紧,盯着他吃完了,又说:“我过来的时候,听见有宫人唤一丰神俊朗的男子为太子殿下,我远远看了一眼,感觉他是个好人,小哥,你去找他吧,他肯定会收留你的。”

他接受了她的好意,也真鬼迷心窍般去找了太子哥哥。

沈闻萧与谢允樾缓步行至已然荒废的东宫。

宫门紧缩,空荡荒芜,只有梅树依旧,却仍是枝丫空荡。

前太子与徐将军谋逆一事,是皇上心中的不可触及的隐痛。

平反,则是他们心中的执念。

儿时,他和谢允樾跟在太子哥哥身后学习的事情,仍历历在目。

沈闻萧望着这处,轻声道:“也算她给我指了条明路。”

谢允樾也忽然意识到什么。

“你口中的姑娘,是她?”

“是。”

第19章

谢允樾瞳孔震颤,沈闻萧的心心念念,怎么会是云熙。

“云熙应是当年那位深居后宫的柔妃娘娘和徐将军的女儿。”

她实在很像她的母亲,再加上年龄相同……

沈闻萧忽然问道:“她锁骨处,是否有月型的胎记?”

谢允樾的第一反应是‘与你何干’,却又很快闭眸静心,劝诫自己莫要因一个女人坏了大事。

七年铺垫,终于将所谋之事的第一步做成。

毕竟天家亲情实在淡薄,稍稍运作,便能坐山观虎斗,看朝中可堪重用的皇子所剩无几。

皇上终于召沈闻萧这个身份敏感的皇子回京。

他回:“是。”

“那便没错。”

从容如谢允樾,也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,这世上,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?

……

云熙作别二人后,在女子聚会上短暂停留。

宣传了一下自己正筹划的苏记酒楼的名号后,便借故告辞,回了苏府。

云熙歇在房内,脱下沉重的宫裙和头钗。

做完这些,她好似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,只觉精疲力竭。

谢允樾的事情先放一边,云熙将今日所见之事串到了一起。

谢允樾和镇南王两人那熟稔的语气,分明是认识。

镇南王身边的小厮,原是谢允樾的人。

镇远侯府,难不成是镇南王手中夺嫡的筹码?

苏府,也是真要因为自己那无意善举,即将淌入京城权利之争的浑水中……

苏妗芫那丫头仍待字闺中,亦将镇南王视作梦中情人。

若是她愿意,苏府还有机会将被动化为主动,谈得优厚的条件。

事情想清楚了,却仍是烦忧多。

云熙叹了一口气,谁能知晓那在南境屡立战功的镇南王,昏迷时身上毫无杀伐之气,文秀脆弱得像个贵公子呢?

“大姐姐。”苏妗芫从门口探出头来。

云熙回身看去,笑着招呼道:“妗芫,快进来。”

苏妗芫素来待她这个义姐亲厚,云熙也拿出十二分的真心回馈。

她在云熙身边坐定了,又靠上她,睁着双大眼问道:“大姐姐,你今天在宫里有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儿?”

云熙沉吟片刻,说:“长宁公主身份高贵,却带人亲和有礼,今日邀请进宫的贵女,也皆是好相与之人,可见‘人以类聚’这词是对的。”

这明显不是苏妗芫想听的,于是红着脸摆明了问:“大姐姐今日,有没有见到大英雄,镇南王殿下啊?”

云熙本想打个马虎眼混过去,说自己晚宴都没去,如何能见到镇南王。

可想起两年前自己跟苏陵川的商队回来后,苏妗芫问起镇南王也是这般热络的样子。

嫁人这样的终身大事,若能让苏妗芫得偿所愿……

云熙忽然问她:“妗芫,你对镇南王,是单纯的崇拜,还是想要嫁给他的那种喜欢?”

苏妗芫也没想到云熙问得这般直白,脸都羞红了。

但她掩嘴,坦诚道:“若能嫁给镇南王,就算是当个外室我都愿意!”

听了这话,云熙却忽然担忧起来,女子如飞蛾扑火般的奉献最是危险,皇权之争中也容易成为。

她没再说什么,打算先将事情搁置一段落。

第20章

屋内沉默下来,苏妗芫见云熙脸色不太好,问道:“大姐姐,你可是身子不太舒服?”

云熙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出了满身的冷汗。

春日和煦的阳光正好,云熙鼻尖出了点细汗,手脚却冰冷。

她摇摇头,说:“只是有些累了。”

苏妗芫松开了挽着她的胳膊,忙说:“那大姐姐好生休息,明儿还要去忙酒楼的事情呢。”

苏记酒楼的事情,从云熙和苏妗芫入京前就有构思筹备。

如今装修已大好,召了许多员工,皆是无家可归或是谋求出路的女子。

还请来了大厨,带着酒楼里的女人们一块学习。

一个月后,苏记酒楼顺利开业,鞭炮齐鸣,好一番盛大景象。

与苏家交好或是有意与苏家交好之人,皆送来贺帖、贺礼。

待人群散去,热闹留在酒楼里时,晋明带着一帮人,扛着个大东西进来了。

镇南王虽未到场,却遣晋明送来了上好的玉石貔貅。

然后被苏妗芫作主,摆在了酒楼大堂最显眼的地方。

晋明与云熙又有许久未见,站在她面前时竟有几分紧张,又把自家殿下的话带到了。

“殿下祝苏记酒楼开业大吉,生日红火。”

云熙心里颇有受宠若惊之感,面上却不卑不亢:“民女多谢殿下记挂。”

晋明又凑过来小声交代:“殿下不是不想过来,只是有要事在身,不便过来。”

云熙睨着他:“这话也是你们殿下的意思?”

晋明说不是。

只是瞧自家殿下那样子,其实挺想来的。

云熙说他乱牵线搭桥容易被揍。

晋明慌忙摇头:“这么些年,小的可就见殿下对云姑娘一人这样过。”

云熙汗颜。

那凌乱的关系还没理出一条清晰的线来,听这话真将她折煞了。

送了镇南王府的‘贵客’走,云熙才歇下来。

最近谢允樾和他都没什么动静,应是朝中事务繁多。

刚刚在桌上,云熙还听人说起,镇南王殿下刚回京便崭露头角,接下了彻查贪官污吏一案。

摆明了让这个刚回京的皇子去得罪人。

但老百姓们不懂朝堂上的斗争和权利周旋,只知道谁保家卫国,谁为人民做实事,谁就是值得称赞的好人。

这事做下,也算好事一桩。

想完,云熙又觉得自己待在谢允樾身边十二年,把心思也过得太深。

累人得很。

……

又是半月,苏府正式设宴,庆贺乔迁之喜。

府上宾客不断,热闹红火。

苏陵川与云熙两人会面,他沉声问她:“开酒楼的感觉如何?”

这些日子苏陵川皆跟在苏老爷身后学着如何操持家中事业,比来时还要沉稳不少。

他愈发有大哥风范,云熙也当个寻常小辈,回道:“比管胭脂铺子辛苦了些,但妗芫很能干,酒楼里的姐妹也相当吃苦耐劳,我感觉很充实。”

苏陵川抽不出空去,但也知道家里这两个妹妹将酒楼操持得很好,在京城名声大作。

府门那边忽然喧闹了起来。

云熙看到了谢允樾那张熟悉的脸。

他竟是不请自来。

第21章

苏老爷也没想到镇远侯世子不请自来。

纵使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纨绔,但到底身份尊贵,不得不迎。

“镇远侯世子大驾光临,苏某有失远迎,还请世子莫怪。”

谢允樾挑起一个客气而冷然的笑,稍一拱手,“哪里,苏老爷有礼了。”

侯府送来的贺礼抬进屋内,他又说:“苏老爷不会怪本世子未有请帖,却不请自来吧?”

苏老爷只觉他语气暗含不悦,分明只是一年轻小辈,却甚有威压。

他伸手请谢允樾进门:“岂敢岂敢,世子请进。”

苏陵川注意到自己身旁的云熙脸色已有些发白。

他没问原因,只说:“累了就好好休息,不必站在门口。”

云熙感激地看他:“多谢大哥。”

她没作停留,转身便走。

谢允樾本就一直留意着她,见她要走,眼神盯了过去。

第二次看她离开的背影,这感觉很稀奇。

苏陵川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,挪了一步,将云熙的背影挡了个严实。

谢允樾勾起一个稍显讥讽的弧度。

还真是有了群好家人。

……

云熙有意避开府内宴会,到酒窖拿酒。

刚爬上来回到仓库,就感觉外面的光线一暗。

她抬眼看去,看见了谢允樾。

谢允樾的步子放得极慢,一步步朝云熙逼近。

他身形高大,眼神冰冷,极压迫,也极危险。

云熙紧了紧手中的酒,迎着谢允樾的目光,她强迫自己昂头挺胸。

“世子在苏家府宅中乱晃,所谓何事?”

曾经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的婢女不再,改头换面,出落得惊艳绝尘,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家闺秀。

谢允樾勾起唇想冷笑,声音却是咬牙切齿:“本世子还不想守这规矩,倒是你,你真想嫁给镇南王?”

沈闻萧在布局筹谋之余,还在为了迎娶苏家小姐造势一般。

不知是真有此意,还是为了防备赐婚。

镇南王要迎娶侧妃,只是无伤大雅的变数。

但谢允樾发现自己无法容忍这个人是云熙。

云熙离开他也不过两年,照沈闻萧的说法,两人也不过几面之缘。

就这样短暂的时间,能让她放下和自己的一切过往,转而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吗?

她那么爱自己,怎么可能呢?

云熙也看着谢允樾,只是两年未见,他的五官、气质,皆无太大变化,除了添了些阴沉。

却叫她觉得无比陌生。

许是对她的态度不同了罢。

但她不相信这是谢允樾多在意的表现,只是从前的可控之物失控,他心有不甘。

云熙温和有礼地回道:“谢世子,两年前民女已自赎自身,民女的一切,都与您无关。”

她不再一口一个‘奴婢’,叫谢允樾有种奇异的感觉。

好似早就该如此。

又好似事情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。

谢允樾曾设想过无数次两人的重逢。

她只是女子,还如同菟丝花般在他身边待了十二年,不告而别、鼓吹自由,不过是闹脾气的一种。

他心中不安,却有她总会回来的把握。

抬步间,谢允樾已站在云熙面前,没错过云熙此时眼中的惊颤。

他捏住她单薄的肩膀,寒声逼问。

“云熙,为何要不告而别?”

第22章

云熙垂眼,缄默不语。

恍然间,她又意识到,这两个问题好似真彰显了谢允樾的在意。

他从来之要求下令,而非询问。

谢允樾再如何游刃有余,心中压抑的那些暴戾情绪,叫他在这两年间,无时无刻想着要将她抓回来。

要是她再敢跑,他就打断她的腿,让她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自己身边。

此时,也恨不得将她直接从苏府掳去,伪造一个苏家大小姐的死亡,再将她牢牢锁在房内,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。

只有他一个人。

谢允樾咬着牙,深吸一口气。

当年得知她是自己要走,心中后悔是有的,但说不上多。

他始终觉得两人的关系仍是他扯在手中的风筝线,时有松紧。

如今重逢两面,却有了断裂的迹象。

见她不言语,谢允樾扯出一个残酷的笑。

“攀上了苏家的关系,就觉得能飞上枝头了?你又哪里配一个皇子的侧妃之位。”

他想叫她认清自己,用刺痛她的方式,让她知难而退。

让她意识到,她只能站在他的身边,只有他会垂怜她。

云熙眼神有些空。

“只要镇南王殿下喜欢,我欢喜,两情相悦便足够了。”

她知道这话是假话,可想起沈闻萧,她心里竟有种奇异的感觉。

谢允樾没想到云熙在自己面前都敢出神,直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。

他的语气极有力道,咬牙切齿着、一字一顿地逼问她:“两情相悦?”

云熙的下巴生疼,却不退不避,看着他,也一字一顿地回他:“是,就像你与世子妃那样,举案齐眉、两情相悦。”

那彻夜燃放的花烛、两人在她面前的亲昵、谢允樾展现出的别样柔情。

于那时的她而言,那种似万箭穿心的痛感,她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。

可再痛,也比不过那日在雪地里,亲耳听到‘自取其辱’的滋味。

谢允樾亲手将她的爱骨剥除,就那样看着她痛苦地匍匐在地,将她十二年的情感全然踩在脚下。

他将她当个玩意儿,当个宠物。

现在还仍把她当一只被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、对他摇尾乞怜的狗!

那么多年,爱他是她唯一做过的任性妄为地事情,抛下身份、尊卑,追随自己的心意,却只是那句“何必自取其辱”。

云熙认清了心念相通是妄想,知心体己是幻觉,最后也体会到了屈辱和绝望。

而谢允樾竟体会到一种死灰复燃的狂喜。

就如同一切仍有转圜的余地。

“你还在意我,你对我,仍有情,对吗!”

这种话,云熙觉得可笑,也叫她生出无力之下,只能决堤的情绪。

“你不懂,你根本不懂!”

云熙发了狠似的想要推开他。

她手中的酒坛落地,瓷片碎裂,酒香四溢。

又似砸在两人心头,一时皆沉默。

谢允樾定定地看着云熙。

不懂她,还是不懂爱。

谢允樾不知道。

只是,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,顷刻间,心中那种想要杀人的暴戾不在,只觉心乱如麻。

又好似被无数丝线牵扯,迸发出一种极深的痛意来。

这痛感深邃,叫他手上对云熙的钳制也不由得放开了。

在这以往他看不上眼的小小女子面前,谢允樾竟清楚地感觉到无措。

第23章

原来,谢允樾只是想要云熙回到自己身边。

完整的,鲜活的,心甘情愿的。

他头回放下面具,也头回在人面前低声下气。

“我可以懂,云熙,我现在愿意去懂了。”

云熙却忽地笑了,后退两步,极缓地摇了摇头。

“我爱过你的,谢允樾。”

“你分明也知道。”

“太迟了。”

为何他这时,才说愿意。

为何她离开后他才后悔。

云熙看着眼前的男人,目光无悲无喜。

原来高傲如谢允樾,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。

她咬着牙,眼中的泪水已止住,眼眶却红得能滴出血般。

离开两年,她将一切琢磨得透彻,却也难抵此时的情绪。

如果不是齐婉依嫁入侯府,她不会懂何为夫妻,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
若不是她离开,谢允樾亦不会懂自己对她是何种情感。

自幼时起,谢允樾便在京城为质,为了在波云诡谲中生存,学会的也只有如何算计人心、权衡利弊,情爱之事他根本不屑费心。

爱是一种本能。

就像谢允樾对她不自控的在乎,可这却也经不住长久的消磨。

于谢允樾而言,争权夺利、浸润京城深谙权贵之道是消磨。

他瞧不上她的真心,更不需要她的真心。

于是对她而言,爱着谢允樾,便是一种消磨。

好似一切皆注定,恍若无解的死局。

她不再爱他,她不再爱他。

本该至此告终,身居高位者却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。

只因本触之可及之人彻底抽身。

在将近七百个日夜中的不解愤怒、以及谢允樾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相思折磨中。

在被云熙亲手撕开伤口,告知他‘我不可能再爱你’后。

他终于懂得了爱。

谢允樾张了张嘴,竟难说出半句话。

“大小姐,是遇着什么困难了吗?”

有人在外头叫云熙。

亦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怪异氛围。

云熙对谢允樾说:“你走吧。”

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。

谢允樾走得失魂落魄,都未曾向苏老爷辞行。

苏老爷还甚是惶恐,怕有事得罪。

云熙安慰:“镇远侯世子纨绔不定,有什么麻烦也会当众找了。”

苏老爷安心些许。

……

酒楼人多口杂,是各种信息的交汇之处,亦是方便造势之处。

镇南王声望水涨船高,渐渐地,民间也翻出些有关前太子一事的言论来。

“当今镇南王可是与前太子情谊深厚的兄弟,镇南王如此,前太子真能是谋逆之人?”

“早些年就有人喊冤,结果如何呢?为前太子说话之人不是人头落地就是流放。”

“你别说,愈发有种欲盖弥彰的可疑了……”

无人敢提及的往事忽然卷起舆论,云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这几月,镇南王沈闻萧行事低调,为民办实事。

可再低调,云熙也知晓他如一把已然出鞘的利刃。

而利刃出鞘,自是势在必得,必要见血。

不管为夺嫡还是为伸冤,云熙只希望他能高抬贵手。

只是没想到,晚上酒楼即将歇业之时,迎来了这些天在他人口中的贵客。

来人一身玄衣,穿得低调随意,却不掩非凡的气度。

云熙坐在房里算账,和他碰了个正着,眼见躲不过,只能弯眼笑道:“真巧啊,镇南王殿下。”

第24章

沈闻萧一眼便知,这妮子其实心里在说:倒霉。

和只小狐狸一样,就是表面看着乖。

他将手中折扇一收,稍一拱手,颇有冷淡贵公子的风范,“叨扰了,云掌柜。”

云熙也回礼,说:“深夜来访,殿下所谓何事?”

沈闻萧道:“想法未变,只为求娶一事。”

云熙没有丝毫嫁人的打算,同时也觉得这镇南王行事匪夷所思。

一位皇子要娶一介商户家的女子,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寻求本人的意见。

就算再不受宠,去求了皇上,一道圣旨下来,她不得不从。

总不可能不单纯为利益,而是心里对她有几分兴趣吧。

两年前,自己对他分明有救命之恩,何至于恩将仇报呢?

云熙忽而一笑:“陛下不轻易改变想法,民女也是。”

“民女不愿因前两年的善念,入局成棋子,但苏家自是愿意同殿下喜结连理。”

“吾家三娘待字闺中,崇拜殿下已久,更是苏家嫡亲的女儿,此般结亲不是更有价值。”

沈闻萧在她面前坐下,自己倒了杯茶。

听她说完,才喝了口茶,回道。

“云熙姑娘虽只是苏老爷义女,但早已成了苏老爷的左膀右臂,在苏家举重若轻,更听闻苏老爷将云姑娘视为己出,苏老太太更是将你视为掌上明珠,云姑娘身份有、手段也有。”

他的目光轻落在她清艳的面容上,轻笑道:“于我,不是更有益处?”

云熙的话被沈闻萧顶回来,她唇角微勾,葱白的手指摩挲着杯沿。

“殿下此番来京,可真是准备充足、洞若观火。”

“屡建军功、风光回京,如今还荣升五珠亲王,殿下的野心,应该不止于此吧?”

两人目光相接,自是一番暗涌。

“小小女子,真是胆大妄为。”沈闻萧眼尾轻挑,手中折扇一转,轻落在云熙头顶。

“你是聪明人,应当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。”

云熙挨了一下,手上却仍转着杯子,神情未变,垂眸轻叹。

“殿下既是想找盟友,那民女也该知晓殿下根底,只要您亲口所说……”

皇子怎会没有登临帝位的野心。

她明知故问,只为赌沈闻萧能为了不落人口实、横生事端,从而萌生退意,放下娶她的念头。

沈闻萧自然知晓她的心思。

他向来坦荡,所谋之事稳中向好,自会用承认让她心安。

“是。”

云熙眸光一震,猝然抬头,对上沈闻萧的视线。

那眸光如炽,竟坦诚得无一丝利用的龃龉。

活了二十来年,云熙早有了思维的惯性。

谋权之人,自是将利益作为绝对驱动,除此之外,再没值得费心的。

更遑论上位者对下位者时从不会出现的。

——真诚。

沈闻萧对她却有。

这词在云熙心中落地,犹如玉石相击,引发阵阵激荡。

亦显得她之前对于他的揣摩与算计,都成了阴暗的。

他坦坦荡荡,将刚刚的拉扯也变得毫无意义。

她轻吸一口气,延缓了心中蔓延上的炙热。

“两年前,我撞破殿下身份,但殿下并未杀我灭口,想必是晋明同你说过,我从前是镇远侯世子身边的人,能算半个自己人。”

“成为苏家小姐之前,我只是侯府内一小小通房,您与世子情同手足,竟不在意这层关系,执意要娶我为侧妃?”

沈闻萧轻笑,无意将与她的往事道来,只说:“吾乃粗人,自然不在意这些,更何况,若能殊途同归,何须问来处?”

第25章

云熙都能想到他会说:区区一女子,还妄想挑动男人之间的利益关系。

却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。

好似将她刚刚纠缠起的心绪温柔理顺,又包容起来。

分明不算什么情话,却叫云熙心口发烫。

她怔怔看他,也怔怔回道:“殿下的意思,云熙知晓了。”

沈闻萧亦认真回看她,说:“只是当日有一事,我说错了。”

云熙意识到他用了平语。

“不是侧妃,是正妻。”沈闻萧说。

“此生此世,我只想娶一个女人。”

云熙为他这份坚定所震惊,只是这时,她还不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。

……

这位镇南王殿下忽然清闲了下来,约云熙出游踏青,到了云觉寺。

两人出行穿衣皆相当简单,如同寻常世家儿女,除了皆是容貌姣好外,也毫无令人生疑的点。

沈闻萧去拿香之时,云熙遇上了许久未见的齐婉依。

两年未见,齐婉依丰腴不少,她护着微挺的肚子,能看出是有了身孕。

还在谢允樾身边之时,云熙就预想过这个情形,而后又想起自己那个逝去的孩子。

她心中有一晃而过的痛意,却又伴着这寺庙中的佛音很快消散。

前尘已过,往事已矣。

齐婉依看到她惊喜又惊讶:“云熙,你回来了?!”

云熙快步走去,用自己的手托住她。

从前怀孕时她也研究过,孕妇身子精细。

云熙语气稍有哽咽:“是的世子妃,我回来了。”

齐婉依细细看着她,逐渐眼泛泪光,轻声说:“看你的样子,我就知道你过得很好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

齐婉依向来宽和,没将她当下人,反而将她当朋友。

云熙点点头:“我如今已寻到安身之处,也有了立命的本事。”

两人执手相看泪眼,又互抹了眼泪。

云熙问道:“世子妃,你已有了身孕,怎么只带着小桃一人来上山祈福?”

齐婉依说:“世子爷近日来忙得很,这种小事,我就想着别麻烦他了。”

云熙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,两年前她为了替自己遮掩,肯定受了不少委屈。

再一转念,谢允樾公务繁忙,沈闻萧又怎会轻松。

竟为了春日拜佛的习俗约她出行。

齐婉依见她沉默,以为她还想着谢允樾的事情。

“云熙,你有想过,再回到世子爷身边吗?”

云熙不知道这话题如何转的,摇摇头,“世子妃,你这么好,我想要你一生一世一双人。”

她将目光放远,看见了不远处拿了香回来的沈闻萧。

“你说,男人啊,总是能把心分成很多块,什么事业、家族、天下事,分给爱情的已经很少了,我觉得,你是能与谢允樾同行之人,别再叫人横插一脚。”

齐婉依看着她,有些发愣,云熙的待人之心,远比自己想的要真诚。

可她又想起往日里云熙伤心的模样,仍忍不住说道:“可是世子爷他,是真的很重视你……”

沈闻萧也看到了云熙,大步朝这边走来。

起身前,云熙说。

“婉依,世子爷他,早非我所愿了。”

第26章

“我等的人来了,我先走了。”云熙说。

齐婉依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,只见她与一男子并肩而行。

怀孕这几月,她没再入过宫,在侯府也只待在自己房中养胎,自然不知道那男子是镇南王。

齐婉依喃喃道:“云熙她,应当是寻到自己两情相悦之人了吧。”

两年来,她也总担心云熙孤身在外,遭遇不测。

也觉得云熙和谢允樾关系至此,是因为自己的介入。

一旁的小桃上前,宽慰道:“肯定的,世子妃,两人有说有笑,氛围与旁人不同呢!”

她也希望世子妃能放下,别再焦心折磨自己。

……

云熙与沈闻萧走在一块。

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公子还真是相当重视我,百忙之中还要同我一块来云觉寺上香祈福。”

沈闻萧无意彰显,也用玩笑地口吻回道:“大好春日,当然要与心仪之人一同,来求佛祖保佑姻缘。”

云熙也没想到,一清冷如高山深雪之人,简单说句话来,竟叫人心口发烫。

她故作镇定地从他手中拿了两支香,抬脚进殿,认真跪于佛像下、红垫上。

两年前的愿望,其实也算实现。

孩子未曾出世,自己也足够平和,与谢允樾相见与否,也已无异。

云熙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地许愿:“家人平安无恙,往后顺遂。”

“愿身旁之人大愿能成,前太子之事沉冤昭雪,此后,天下清明。”

而后她伏下身,头点地,双手齐耳,虔诚至极。

“云熙。”旁边的沈闻萧也跪在红垫上,忽然叫她。

“在此之前,我相信事在人为,从未求过神佛。”

云熙心念忽动,懂得了他的言外之意。

她是唯一一个。

云熙眼眶忽泛热意,良久后,点了点头:“殿下也是头一个,与我共同求神拜佛之人。”

两人共同面向佛像,俯身叩拜,许下了最后一愿。

……

苏老太太已快至六十岁高寿,身体每况愈下。

从春到秋,小病不断。

两年前还是能笑能骂的老太太,如今只能在床上喝药度日,云熙心里很不好受。

她也跟着愁眉不展、郁结在心。

深秋,谢允樾亲自送来了小郡主满月宴的请帖。

忧心着苏老太太的事情,云熙竟连齐婉依何时生产的事情都不知道。

云熙从谢允樾手中接过请帖,心绪复杂。

这厢楼起那厢楼塌,人来人去,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

可真发生在自己身边,云熙还是难以接受。

“云熙……”眼前的谢允樾目含隐痛,出声叫她。

如今他与云熙,竟是要找些借口和机会才能相见。

重逢后,他心中所受的折磨,竟未比云熙不知下落的那两年要好过。

只是如今的云熙实在是无心应付,福身谢道:“劳烦世子亲自跑一趟了,多谢。”

苏府的大门在谢允樾眼前阖上。

拥有真心的人,才有能够摒弃的机会。

是他先摒弃,为何在摒弃后会感受到痛苦。

他丢失的那颗心,好像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
第27章

云熙与苏妗芫一同去了镇远侯府。

两人皆为祖母的事情忧心,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。

侯府的一切都没有变化。

云熙再度踏回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,只觉得心绪翻涌。

长久的爱恨,好似没有云熙想得那般,轻易的就能够风轻云淡。

云熙与苏妗芫携手向前,走到齐婉依房中。

齐婉依生了位小郡主,生育之苦后,她正穿着极厚的衣服,神情温柔地晃着摇床。

她平日里已经足够和婉了,如今更添母性的柔情光辉。

面对新生命的降生,云熙与苏妗芫皆是难得展颜。

苏妗芫对温柔之人皆有亲近之感,相当自来熟地围到齐婉依身旁。

“世子妃,小郡主叫什么名字啊?您想好了吗?”

“还没有。”

说着,齐婉依忽然抬眼看向云熙。

“云熙,你有什么想法吗?”

云熙一时无话,抬脚走到摇床旁。

她本想碰碰这个婴孩粉雕玉琢的脸,却不想被这小娃娃牢牢抓住了手指。

细腻软嫩的像水一般,极其不真实。

云熙却忽然释怀,生命伊始,往事皆飘然。

她体会到一种真的放下。

齐婉依笑着说:“这小妮子可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,对你这样热情,真是难得!”

云熙也笑了一下,相当真心实意。

“岁昭,如何?”

“陈春杳杳,来岁昭昭。”

苏妗芫与齐婉依皆说是好名字。

云熙将一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套在小岁昭的手上。

小岁昭咂了咂嘴,还是不肯放开云熙的手。

……

云熙和苏妗芫从房中出来时,刚好碰上与谢允樾议完事的沈闻萧。

郡主满月宴是两人碰面的一次机会。

如今京城内,四皇子下马,沈闻萧已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。

却仍值多事之秋,京城的肃杀之意明显,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平静。

苏家与镇南王府的合作隐秘,云熙与沈闻萧也是许久未见了,皆要避嫌。

两人目光相接。

苏妗芫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姐姐和崇拜之人‘暗通款曲’的事情,自发地腾位置。

小桃也推开房门,恭恭敬敬地说:“世子爷,小郡主可想您了。”

此后四周已无闲杂人等。

云熙与沈闻萧相视一笑。

两人一同往外走,打算溜了晚上的满月宴。

院中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,沈闻萧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
“与小郡主见了一面,好似别有感悟?”

云熙“唔”了一声,慢慢回道:“见证一个生命的起点,发现了向前看的意义。”

深秋之际,林中草木深黄,别有一番风景。

此时日色已近黄昏,云熙与沈闻萧一人一匹马,行至林间。

不知是否是心神骤松得缘故,分明是美景,云熙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安。

可周围除了风卷落叶的声音,再无异样。

忽然,身旁的树枝上一只惊鸟掠起,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。

沈闻萧神情一厉,察觉出不对。

云熙心脏骤然提起,环顾四周。

就在即将转头时,她的余光里突然闪过一丝亮色。

是一支暗箭“嗖”地射来。

第28章

云熙神色一惊,下意识就要朝沈闻萧身前挡去。

沈闻萧却先她一步扑来,一个转身跳上了她的马背,将她牢牢护在怀中。

云熙耳边是他的低喝:“你不必为我挡箭!”

她看不清后面,只能听到沈闻萧依然沉稳的心跳,以及身后箭羽射出的声音。

沈闻萧也没想到云熙看似瘦弱,危机当头,竟想拦到自己身前。

此刻独木行舟,只有他和她二人相依。

而她不惧生死,此情此景都未曾退缩半步。

这样的云熙,他要怎样不爱。

四周刺客愈来愈近。

沈闻萧驾马,凭借多年征战的经验朝薄弱之处突围,骏马跃起,突出重围。

云熙按照沈闻萧的指示,从他怀里拿出一枚信号弹,向天点燃。

身后此刻的攻势愈发猛烈。

一路奔逃,天已擦黑,山路也愈发崎岖。

一支冷箭破空而来,直接射在马腿之上。

烈马哀鸣一声,短暂地加快了速度,又很快跪到在地。

两人摔下马背,沈闻萧反应迅速,将云熙牢牢护在怀中。

此处山坡陡峭,碎石嶙峋。

滚落间,云熙听见沈闻萧喉咙中溢出的闷哼,也听见石头摩擦撞击骨肉的声音。

“殿下!”

她的心揪成一团。

沈闻萧却冲她宽慰一笑:“放心,我没事。”

可在鼻端漫开的血腥味根本骗不了人,云熙急得流泪。

沉闷一声,两人落水。

潮水激荡,几乎将云熙的心脏都淹没,她的手却被沈闻萧的大掌紧紧握住。

恍若一颗震颤不已的心终于落地。

分明没入水中,云熙却觉得踏实。

随波逐流许久,两人游回岸上。

云熙在岸边生了火,又着急沈闻萧身上被水浸泡过的伤口。

沈闻萧拗不过她,将湿淋淋的衣服脱了。

男人宽阔的后背上除了又被碎石刮出的新伤之外,还有各种陈年的伤痕。

云熙的泪水滚烫,落在他的后背。

沈闻萧叹息一声:“熙儿,我幼时便见过你。”

云熙的注意力当真被他转移:“什么?”

沈闻萧缓声说:“应当是你头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进宫。”

“你以为我是宫里受欺负的下人,还为我指了条明路。”

云熙完全没了印象,有些发愣,被沈闻萧拽到身前。

月色火光下,他一双眼灼灼,徐徐道来。

“你诚心待我,我便能给你我的一切。”

云熙反应缓慢:“一切?”

她不敢信,皇家血脉中,怎能有如此赤诚的心。

可她又想相信。

沈闻萧握住她的手,手心已然炙热。

“是,也包括男人对女人的,唯一一颗心。”

这分明是情之所至、诓骗人的情话,却仍叫云熙有种不可抑制地开心。

这好像是她头一回,真切的体会到心意相通的滋味。

半夜,谢允樾带人一路找来时,便看见两人相依而眠的画面。

他一颗心仿佛被撕得粉碎。

此时,谢允樾好像终于体会到云熙离开时的感觉。

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厮守,他可能真的要后悔一世了。

……

又是一年冬。

京城的冬日依旧寒意料峭。

四皇子因安排对沈闻萧的刺杀彻底被逐出京城。

大局已定,只待开春立储。

苏府却笼罩在悲伤之下,苏老太太日渐虚弱。

郎中说老人家高寿,大限将至。

夜里,云熙守在苏老太太床边。

她意识已有些模糊,又被老人家忽动的手弄的睡意全无。

苏老太太眼神晶亮,不见一丝浑浊虚弱。

云熙忽然想到了“回光返照”这个词。

她心下惊动,慌得不行,腿发颤地起身,想要叫人来。

却被苏老太太拽住。

老人慈祥依旧,缓缓道:“云熙,来,祖母只和你一个人说说话。”

第29章

云熙忍着眼泪,拿来一个软枕,让苏老太太好靠着坐起身。

苏老太太看着她,眼中有泪:“其实,熙儿,你该叫我一声外祖母。”

云熙心神皆震,只能呆呆地看着苏老太太。

“你的母亲,是我最小的女儿,也是我最疼爱的女儿。”

“你和她可真像啊,每次我看见你,就像看见她一般。”

云熙怔怔,这话无疑让她的世界天翻地覆。

她分明是云家被卖掉的小女儿,此时怎么突然多出个娘亲。

苏老太太呵呵一笑:“你母亲带着你离开家前,曾给雕过一个刻着熙的玉佩,你锁骨上,还有一个月型的胎记,对吧?”

的确如此。

只是那被她随身携带的玉佩,早在生活困苦的时候,被她当掉换钱了。

能代表她身世的物件,离了那重身份,也不过只换了五两银子。

云熙只觉喉头发哽:“那、那我为何,会出现在云家……”

“她当时自身难保,带着你四处奔逃,想到南境去,好歹见徐将军最后一面,却一时不察,就叫你走丢了。”

“找你的路上,她被当今圣上的人发现,掳去了皇宫,成了柔妃。”

苏老太太说得平静,却让云熙反复消化许久。

好在,老人家只是想把憋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,云熙的反应便没那般重要了。

“你母亲同你那时一样,就爱四处闯荡,哪里像个闺阁女子……”苏老太太咳着,又扯出一个怀念的笑容,“就是跟着你舅舅的商队走的时候,遇上了徐呈将军,和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。”

苏老太太言辞激烈起来:“她都已经嫁给了你爹,生下了你!那个畜生,竟然还惦记着她!不然,何至于让你流落在外半生,直到这时我这个老太婆才敢与你相认!”

云熙每一次眨眼都极缓,心里乱了个彻底。

“徐呈将军,是我爹……是,那个和前太子一块,被诬告谋逆的将军?”

苏老太太换了口气,叹道:“是。”

云熙忽觉遍体生寒。

究竟是何种冷心冷肺之人,能对自己的兄弟和骨肉痛下杀手。

祖孙二人相对枯坐到半夜,苏老太太终于沉沉睡去。

此后再未睁开过眼睛。

……

苏府上下皆挂上了白灯笼。

在白日里,都闪着悠悠的冷光。

满目的白色,暗却刺眼。

进灵堂祭拜时,云熙没走稳,绊在门槛,摔了一跤。

这一摔,叫云熙的膝盖旧疾复发,时时刻刻都如同风钻入骨般的疼。

可她依旧守了许久。

小婢女哭着劝她:“大小姐,你待在灵堂里已经不吃不喝快两天了,就歇一会儿吧。”

云熙怔怔:“都这么久了……”

苏陵川和苏妗芫皆跪在一旁,一双相似的眼都挂着泪,如今正担忧地看着她。

“云熙,去歇息吧,你有三日未曾阖眼了。”

“大姐姐,祖母也不希望你熬坏了身子……”

云熙想起身,腿脚却没了知觉,被小婢女搀扶着起来。

刚出灵堂,她就碰见了同样一身白衣的谢允樾。

他看着她,目光担忧。

“云熙,你还好吗?”

第30章

云熙看着他,一言不发,原本灵动的眼睛如一滩死水。

谢允樾记得她原本是不畏寒的,适中的冬袄便足以御寒。

可如今,看着她穿着厚袄都冻得发白的脸,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
这是他害的。

谢允樾上前一步,心中怜惜的情绪撞得他心肝皆疼。

他伸手想抱住云熙。

却被她避开。

她脆弱时都不肯接受他的拥抱。

这个认知让谢允樾感到痛苦。

两人相处十二年,从他垂髫到及冠,云熙都同他在一起。

亲密得恍若呼吸共用、血肉相连,如今,却怎么都回不到从前。

云熙同他没什么好说的,抬脚欲走,却在下台阶时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。

却被一个温暖可靠的怀抱稳稳接纳。

鼻间是沈闻萧身上熟悉的雪松香,云熙的眼泪终如决堤,簌簌而下。

谢允樾看着相拥的两人,被一种绝望的苦涩填满了心脏。

他总落后一步。

如果稍早发现自己爱她,善待她,不至于让她离开。

如果稍早派人去城中戒备,不至于让她两年前出了京城。

可常言道,失之毫厘差之千里。

两人皆爱过,却未曾相爱过。

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前属于自己的小信徒,朝另一个神坛奔去。

云熙紧攥着沈闻萧的手,仿佛流尽了眼泪。

情绪缓缓平息,她哑声道:“殿下,如今有什么是我能做的?”

她知道了。

院中,两个男人皆沉默。

冬至,皇宫夜宴。

云熙扮作舞娘,进宫献舞。

那皇上高坐御座之上,身着明黄色龙袍,面容五十岁上下,威严得竟丝毫不显老态。

云熙身姿窈窕,一舞名动。

一曲终了,她摘下面纱。

看着那张与昔日柔妃几乎一模一样的脸,皇上的瞳孔震颤。

她直接跪下,额面点地:“请陛下,重审前太子一案!”

此时,满室人皆跪。

“请陛下,重审前太子一案!”

由镇南王与镇远侯世子牵头的平反前太子旧案,彻底拉开帷幕。

云熙在院里喝着热茶,就听闻圣上在未央宫的台阶上跌了一跤。

未央宫,是她母亲生前住的宫殿。

是了,这招有效,却依旧凶险。

皇上虽不是壮年时的皇上,但依旧是皇上。

赌的不过是,他心里真有对往事的愧疚。

一杯热茶下肚,宫里来了旨意,传云熙觐见。

沈闻萧在圣旨的后一刻骑马赶来,满身风霜,眉眼隐有戾气。

“若你半个时辰没出来,我便反了这天。”

云熙伸手拂去他眉间雪,温声宽慰道:“你放心,他不能把我怎样的。”

……

养心殿内,暖气萦绕。

龙椅之上的皇上已有病容,苍老又憔悴。

害她前半生颠沛之人就在眼前,云熙竟出奇的没有激烈的愤怒。

许是他面容已比第一次见时衰老了许多。

“民女云熙,见过陛下。”

帝王心术之下,还藏着无穷无尽的欲望

初听时,这份欲望另云熙胆寒,却仍能挑起首枪,逼他认错。

如今,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站在这位圣上的对面。

皇上掀眸看来:“云熙,这是你的名字?”

“你长得真的很像你的母亲。”

第31章

云熙笑道:“陛下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。”

皇上也忽地笑了:“你说话也很像你的父亲。”

云熙连亲生父母的面都未曾见过,知道这话,不过是面前之人借机的怀念。

他声音了然而沉冷:“朕从前,也戎马半生,同你的父亲一块驰骋沙场……如今我这好儿子沈闻萧,也算是夺回了自己的位置。”

云熙亦凉声反驳:“陛下不觉得,他们这平反,不是为名为利,而是为义吗?”

“可能,陛下也不懂。”

皇上忽然转眸,认真盯视她。

云熙也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圣上威压。

可她偏偏不躲不闪,认真地回视着。

这双与柔妃太过相似的眼睛,能勾起他太多回忆。

皇上出声打破沉默:“是朕,对不住你。”

云熙心说,要做皇上,对不住的人可太多了。

只是眼前这位陛下,因一己私欲的忌惮,便听信奸佞的谗言。

杀了为国为民的贤明太子,杀了替国征战的铁骨将军。

还有她的母亲,被他囚于深宫数年,最后含恨而终。

云熙看着他稍显浑浊的眼睛,静静道:“也许真是菩萨保佑,上天冥冥之中皆有安排,让我活着遇到了心中仍有坚持的那群人。”

云熙的心境堪称平和,来时路已走过,便不必去抱怨什么。

都是经历,这无可辩驳。

况且,如今也算是见证了因果有报。

“陛下,您不必向我忏悔,我虽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,吃尽了苦头走到您的面前……”

“前太子一案沉冤得雪,云熙没有办法替已经逝去的人说出原谅,而云熙本人,只能说……”

窗外忽有惊雀飞过,云熙转眼去看,又回眸,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。

“来时路迢迢,所幸前路光明。”

这笑意像是历时数年,终于有一种生气向他袒露。

皇上脊背塌下,难得颓唐:“只要坐上这把皇椅,就算是闻萧,也是会变的。”

云熙无可辩驳。

良久才说:“也许吧。”

……

云熙出宫时,沈闻萧已然领兵,蓄势待发。

她有些被吓到了,又被他一手托起,安置于马背上。

路途颠簸,云熙终于找回了心神。

“我第一回进宫,就在想,我以后绝对不要再穿如此繁琐的衣裙,闻萧,我想了很多。”

“我听过许多夫妻成怨偶的故事,也想,你我二人,或许时过经年,便相看两厌。”

“或是你变心,为了谁弃我不顾,到时我所处之地,不是简单的侯府,而是深宫,出逃太难,若我像我娘亲那样在宫中含恨而终……”

沈闻萧未曾插话,只是揽紧了她。

云熙轻轻笑起来:“可我又想,与我相见不过五面、便能坦诚之人,与我相付真心、愿以性命相护之人,见过太多人世间爱别离怨憎会、百姓苦楚之人,善待臣属、心怀怜悯之人……”

她回握住他的手臂说:“我还是愿意相信,十年饮冰难凉热血,御座冰冷,我也不愿让你一人。”

沈闻萧忽然勒马,云熙的话令他胸膛震颤,心如擂鼓。

风雪太冷,他用大氅将怀中人罩紧。

将她纳入怀抱,才觉得此生完整。

“云熙,你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。”

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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