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
距庙后街西口不远,有一家清真红红酸菜炒米店
商子雍
所谓文化,指的是人的生活理念、生活方式、生活形态的总合,饮食之事,当然也囊括在内。西安老城区偏西、靠北之处,有一个传统的回民聚集居住区,那里百姓的饮食,在吃什么(选择食材)和怎么吃(加工食材)这两个层面,无疑要受到民族习俗、以及宗教信仰的影响、甚或制约,因而呈现出一种独特风味,地久天长地滋润着回族同胞的生活。
计划经济时代,西安经营清真餐饮的店铺,当然也有一些,其中最出名的,当属老孙家泡馍、同盛祥泡馍、清雅斋涮锅、白云章饺子馆等几家,皆为国有企业。规模小一点儿的清真餐饮店,数量要多一些,大都是集体所有的企业,至于民营的餐饮店嘛,在当时包括清真餐饮店在内的市场上,则是一家也没有。也因此,那个时候位于西安老城区偏西、靠北之处的回民聚集区,也就仅仅是一个历来居住着较多回族同胞的街区,和如今大小饭铺星罗棋布、以清真美食蜚声远近的西安回民坊,完全不可同日而语。
西安回民坊的华丽转身,发生在改革开放这个难得的好时代。由于被扭曲多年的健康发展路径开始被校正,已经在中国社会消失多年的民营企业涅槃重生,回民同胞长于料理美食、精于商业运营的优长有了用武之地,西安老城区里那片传统的回族同胞的休养生息之地,大大小小餐饮店铺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,不长时间,就成为了西安市民和外来游客享用清真美食的宝地、福地。半年前,以开店制售牛肉灌汤包子而誉满四方的贾三先生,和我曾有过一次餐叙,适逢拙著《我以生活在西安为荣》出版,我在书的扉页上郑重写下“古城功臣,西安好人”八字相赠,表达了一个老西安市民对他的由衷感激之情。
并且,像贾三先生这样应该被我们由衷感谢的清真餐饮店主,在西安回民坊上,还真是数不胜数。2025年第一天中午,在距庙后街西口不远的清真红红酸菜炒米店,我和店主贾鸿先生有一次愉快的相聚,他的创业经历,同样感人至深。
贾鸿先生告诉我,他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,出自养家糊口的迫切需要,才开始涉足清真餐饮这个行当的。闻听此言,我深受感动。2003年10月初,我和香港大文化人金庸先生,在一个小范围的聚会中有过面对面的交流,事后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:聚会中“金庸曾几次发言,恕我直言,金庸实在是太拙于辞令,所以听他讲话,远不如读他的小说那样享受。尽管如此,金庸之所云也几次让我感动。比如他说一个人‘可以不敢做好人,但却绝对不可以做坏人’,由此联想到我读过的金庸和池田大作的对话录,金庸在其中说:‘我以小说作为赚钱和谋生的工具,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社会目标,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,也没有怀抱兴邦报国之志’。”很多年来,不少人总是喜欢用那种貌似“高大上”、实则“假大空”的语言,来表述自己的从业志向,甚或动辄就要“解放全人类”云云,但在我看来(事实也肯定是如此),只有像金庸、以及贾鸿这样表述自己的从业志向,才最为真实、可靠,也唯有在这种原始动力推动下、恪守道德和法律的底线日复一日努力,最终才能够既使自己获益,也给社会造福。
不妨以贾鸿先生的人生经历为例。
前面我提到,贾鸿先生出自养家糊口的迫切需要,才开始涉足清真餐饮这个行当的。也正是缘于此,他在对经营品种的选择、以及对餐品质量的保障上,才不敢有半点儿马虎——因为这关系到他本人、以及全家老小的生存状况和幸福程度。
那么,30多年前,贾鸿先生为什么会选择酸菜炒米,作为自己赖以赚钱养家的餐品呢?
很多年来,陕西关中地区一直是中国重要的优质小麦产区之一,这种最早在中东地区、两河流域被驯化、并开始人工种植的农作物,是在5000年前传入中国的,不过,当时中国人享用小麦的方式是粒食,口感非常不好,所以只是下层草根的充饥物,无法进入上层社会的餐桌。汉代以后,可以将麦粒粉碎的石磨、以及可以制作把麸皮与面粉分离之工具的丝织品先后问世,使得人们享用小麦的方式从低层次的粒食,提升到高境界的粉食,并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,创制出极为丰富多彩的面食——事实上,眼下在西安回民坊美食街区最招人喜欢的餐品中,有很多都是以小麦粉为主要食材的,而西安的餐饮市场,更是因美不胜收的面食享有“碳水之都”的美誉。
不过,以面食为主的西安人,对米食也丝毫没有抵制之意;相反,由于在很长时间里缘于经济发展滞后、物流不发达,市场上的大米数量非常有限,米饭反倒成为西安人餐桌上的稀罕、乃至珍贵之物,以致于对上一餐所剩米饭的处置,也是配之以或葱花、或鸡蛋、或肉丝进行炒制,较之上海人相对简单的开水泡剩米饭要郑重许多——附带说一句,小时候,炒米饭对我的吸引力,要大大超过白米饭。
众所周知,淮扬菜系中有一款美食名曰扬州炒饭,查百度百科,可以见到这样一段文字——
“据考,早在春秋时期,航行在扬州古运河邗沟上的船民,就开始食用鸡蛋炒饭。旧时扬州,午饭如有剩饭,到做晚饭时,打一两个鸡蛋,加上葱花等调味品,和剩饭炒一炒,做成蛋炒饭。明代,扬州民间厨师在炒饭中增加配料,形成了扬州炒饭的雏型。清嘉庆年间,扬州太守伊秉绶开始在葱油蛋炒饭的基础上,加入虾仁、瘦肉丁、火腿等,逐渐演变成多品种的什锦蛋炒饭,其味道更加鲜美。随后,通过赴海外经商谋生的华人,特别是扬州厨师,把扬州炒饭传遍世界各地。”
看来,南方人的扬州炒饭和西安人的葱花炒米饭、鸡蛋炒米饭一样,起点都是家庭餐桌、目的皆为处置剩饭,只不过一个早就进入餐饮市场,另一个却一直安居在家庭厨房。不过,也正是由于此,如果撰写改革开放以后的西安餐饮史,其中当然应该有这样一段文字:“由回族同胞贾鸿、马春平夫妇于1996年推向市场的红红酸菜炒米,历经30年的砥砺前行之后,已经成为西安回民坊独一无二的知名餐饮品牌。”
酸菜炒米作为商品最早直面消费者的地方,是北院门人行道上的一处小摊,夜幕降临之时出摊儿,经营到更深夜半才收摊儿回家,一直坚持了两年之久。从第一次出摊儿卖出去的酸菜炒米不足一掌之数,到逐渐被消费者认可、喜欢,说这两年的经历是一部血泪史,当然太嫌夸张,但说是一部辛劳史,则是真实表述。我曾当面向贾鸿先生求教:“曾经有过彷徨、动摇,想过放弃吗?”贾鸿先生笑而不答。
所幸,他们咬着牙度过了创业之初那一段最艰苦的日子,一直走到了今天。摆摊儿两年以后,贾鸿、马春平夫妇拥有了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一小笔资金,于是他们鸟枪换炮,在北院门西侧租了一间面积不算太大的临街房,正式打出清真红红酸菜炒米的招牌,从小摊贩的摊主升格为小店铺的老板。再往后,生意越做越好,扩大店铺的规模、提升店铺的品格,便成为顺理成章之事——坐落在距庙后街西口不远的清真红红酸菜炒米店应运而生,以更加宽敞洁净的店堂、更加美味可口的酸菜炒米、更加周到诚恳的服务,日复一日地迎接来自四方八面的食客。
2025年元旦中午,我在红红酸菜炒米店的消费非常简单:和老伴儿分食了一份他们的招牌餐品酸菜肉丝炒米,每人又享用了一碗八宝稀饭,有饭有菜、有荤有素、有干有稀、有咸有甜的这一餐,味道好、分量足、营养够、性价比高,让我们深深感到,这里真是平民百姓不想下厨忙碌时找饭吃的好地方。
在出摊经营和最初小店经营的那个岁月,红红酸菜炒米无疑只是一个单品摊店。餐饮市场上,单品店和豪华酒店,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,其中的单品店,更是与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,关系到他们幸福生活指数的高低。随着店铺面积的扩大、品格的提升,如今红红酸菜炒米店的经营品种,增加了咸甜汤粥和特色涮烤。在我看来,这完全可以,特别是咸甜汤粥的出现,足以让顾客的消费感受更为圆满、完美,可圈可点,可赞可叹!
但我仍然希望,贾鸿老板夫妇能把红红酸菜炒米,继续当成一个单品店来认真经营;据我观察,他们显然也是沿着这样的路径去努力。因为,既然30多年前经过深思熟虑选择的酸菜炒米让食客喜欢、被市场接受,那继续在这个主打品牌上动脑子、下气力,就是必须要做的事。如今,来这家店享用酸菜炒米可以丰俭随意,传统的酸菜肉丝炒米价位相对较低,但质量绝对不低,而加肉、加蛋、加大虾,则须多花钞票;至于新开发的干栏肉炒米、鸡蛋酸菜炒米,想来也应该是风味别具吧?留待以后再来品尝。
在红红酸菜炒米店印制精美的菜单上,有这么一句朴素而实在的话语:“人叫人千言不语,货叫人自然回头”,令我会心一笑。谈到怎样才能够让自己手里的“货”具有这样的魅力,贾鸿先生的回答是;从选材、制作、到服务,都要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地一丝不苟。多年来,他们所用的大米、牛肉等食材,都有可靠、稳定的供应商;而酸菜,由于这个领域前些年曾爆出不算太小的丑闻,他们也一直采用成本相对较高的自己制作酸菜的方式,让顾客放心。
而厨房制作,贾鸿先生坦承,作为厨艺,酸菜炒米的技术含量并不是特别高,但一个厨师,一年到头,制作的酸菜炒米上千、近万份,如何让每一碗都能够保持相对稳定的质量,的确是不容易的事。我在一旁出主意道:“贾老板,您不妨经常这样告诫厨师:你正在制作的,可能是你炒制的第100 、甚或第1000份酸菜炒米,可对顾客而言,则可能是他今生吃到的第一盘酸菜炒米。这位顾客能不能从此喜欢上这种美食,成为咱们店的回头客,让店里多赚钱、你也加工资,这一份酸菜炒米太重要了,千万不敢马虎!”闻听此言,贾鸿先生莞尔。
握别之前,贾鸿先生慨叹道:“做餐饮这一行的人,要长存善心。”他对我说:夏天的时候,店堂宽敞、又有空调的红红酸菜炒米店,无疑是避热乘凉的好地方,常有人买上一杯最便宜的酸梅汤,一坐就是好半天。对这样的顾客,贾鸿先生从未产生过厌恶之心,而是由衷感到出门打拼、挣钱养家,大家都不容易,他说:“能给人小小的方便,是行善积德的好事,不可不为啊!”
前面提到,我曾经写给贾三先生八个字“古城功臣,西安好人”,而贾鸿先生,他奋力打拼30多年,创建了清真红红酸菜炒米这么一个餐饮品牌,不但保障了自己一家老小衣食无忧,而且给政府缴纳税款、给社会提供就业岗位,特别是还能够长存善心,体恤他人,同样用“古城功臣,西安好人”这八个字来展示他做人、做事的境界,不也是恰如其分吗?
祝福清真红红酸菜炒米!


